这使他更恨他了。他每一次毫无芥蒂的笑容都在提醒自己的虚伪善妒,像是一堆炉火烘烧着他心底的阴暗,嘲弄他的愚不可及。
他是驰骋在塞北的野马,他是飞不出宫墙的鸟,虽同跪一父,却注定分道扬镳。
宝娥看着他抽动的嘴角与面上悲色,许久,又温声道:“父皇?”
天安帝蓦地睁眼,直直撞入她平静无波的目光,竟下意识觉得有一股引力拉扯着他,要将他拽入既定的归途。
宝娥察觉他眼底一瞬闪过的戒备,只是道:“您现在感觉如何?”
天安帝只当自己多疑,声音难掩疲惫:“无碍。”
宝娥闻言点头,立在一旁,亦不多言。
“宝娥……”他却又道:“朕无福分,你是朕唯二的孩子,你觉得父皇是怎样的人?”
宝娥面上闪过一瞬讶然,老皇帝一意孤行了一辈子,何曾有过这般脆弱的模样。
她斟酌道:“对女儿而言,陛下是父亲,更是天下共主。”
帝王想问的是评价,她却对此闭口不言,巧妙地将问题转化为身份。
天安却没有责怪,反倒松了口气:“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朕确不是个好君主。”
宝娥没有接话。
“朕虽久居宫中,却也知如今生民困苦——”
“那又如何?”宝娥贸然打断,坦然接受帝王锐利的审视的目光:“大梁危矣,只有不择手段保住如今难得的平静,百姓才不至于在战火中流离失所,乃至失掉性命!”
听到这番大胆的言论,天安帝望向她的目光有了实质性的转变。
“贪官污吏横行,百姓饥餐渴饮,这是世道的错,非您的错。连年战乱已将国库挥霍一空,倘若不寻求变革,不推行新策,又怎能剔除已入大梁骨头的毒素?您与大梁都需有试错的机会,怎能因行错一步,就要忍受天下人的叱骂?”
宝娥低声道:“大梁需要新生,责任不能由您一人担在身上,更需天下百姓的助力,如今的苦难是不可避免的,是天下人必须承受的。父皇,儿臣说的对吗?”
天安帝面上逐渐显露出某种癫狂笑意,哑声道:“好!”
话音落地,他又因用力过猛,不住呛咳。
宝娥连忙上前扶住他,却见他紧攥着她的手,冷笑道:“不愧是朕的女儿,你说得对,这错不在我朕,而在这荒诞的世道!凡生异心着,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几句话似乎耗尽他的力气,天安帝强撑着坐了一会儿,又躺下昏睡过去。宝娥为他整理好被褥,悄然步出大殿。
“公主。”殿门外,空净正静候在一旁,向她施礼。
天色昏沉,夕日被云层彻底遮挡,廊前烛火颤动,宝娥立在光影交界处,只能看见额间一抹朱红花钿与隐约笑意。
“空净,”她亲昵道,“你送来我这的经文,我已读完了。”
空净道:“公主读得太快,恐怕还未能参透其中禅意。”
“听人道你如今成了国师,”宝娥凤眼微弯,“想必入宫也更容易了。过几日我在殿内摆一席小宴,正好为你庆祝,然后你再同幼时般为我讲解,好吗?”
“好。”
宝娥看着那身僧袍没入殿内烛光中,眼中情绪莫名,愣神片刻,亦投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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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室无光,人影匿在黑暗之中,窥不得一丝活气。
还温热着的饭菜被摆在门前,那人却没有动静,史锐只好出声提醒:“饭到了。”
喘息声稍重,暗影中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男人挪动一寸,又顿住,浑身稍一牵动便有剧痛重击。
史锐默默看着他,没有动作。
谢凌川面色苍白,显然被巨大的苦楚折磨着。他这几日不断被人提审,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刻,审问他的话术与刑罚百般变幻,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已崩溃,这位定北王确是个能人,饶是如此也没能教人从他口中寻得一丝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