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父,但与你何干?”温子慕语气仍那么平和,丝毫没有大仇得逞的歇斯底里之意,“我是恨你父,但他死了,我更希望夺的,是梁帝谢央的性命。他那样的边陲蛮人,根本不配做中原的主,做我父亲的主。翊川,你那么有能耐,你明明该与我一样,恨透了梁帝,除之而后快。”
严翊川闻言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想不明白,便道:“你错了,我与你不一样。那时的我是恨谢央,但我更恨这世道。若谢央身死而世道未变,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宋珏,千千万万个你我。”
“你瞧,你给自己躲懒找了个多么好听的借口,”温子慕轻笑,绕了绕手指,“我策划了那么大的北境军粮案,就是想拉你入伙,联手共谋大业。可你呢?你日益耽于与谢凌安在一起,根本无心前尘往事。你与我的计划越来越远,你叫我如何不失望。”
“军粮案的背后竟然是你!胡三秋是你的棋子!”严翊川道。
“是啊,就连后来告知你宋宅的存在,也是我故意的。可我没想到你查明身世之迷之后,竟一点想打算报仇的意思都没有。我这时才发现你当真是薄情寡义,连生父之仇都不报,何为人子?还好我留有后手。”温子慕轻轻一笑,捏了捏指尖。
严翊川亦报之一笑:“温大人,父仇不寻子,子却必须替父报仇,这算什么逻辑?”
“父仇未报心如火,日夜思量恨不休。此乃两字——孝道也。我后来想方设法逼你动手,这才假借投靠肃亲王逼得你失信于梁帝。果然啊,这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反抗”温子慕道,“对了,还有你和小谢王爷在西疆日日缠绵之时好了不打趣了,当时你们怀疑那潜入王爷府邸的杀手是陆保坤的私兵,怎么可能?他哪有养兵的银子?那是我温府之中的暗卫。陆保坤说要报私仇,我便借他了。”
“你竟连陆保坤都勾结?”严翊川惊到。
“当然啊,但凡于我有利的,我自然都要拉拢的,”温子慕抱以轻松一笑,“欧罗人做火铳的硫磺,还多亏了陆保坤呢。若非他暗地于我交易官营硫磺这么多年,西疆那么多硫磺矿,我一个民间商贩,要如何开采,又如何运出境呢?”
“硫磺”严翊川细细思索,旋即道,“北境五狄的红铜,莫非也是你运出海的?”
“在下不才,正是在下。除了我,谁还有这般能力?”温子慕答得谦逊温润,“要算起来,也有十年了,将五狄的红铜运进大梁,再于河东八郡北岸悄悄运输出海,这才勉强了欧罗国制作火铳之需。以大梁国的原料制火铳灭大梁,说起来,也不亏吧?”
“温大人好算计,在下甘拜下风。”严翊川道。
“严大将军不必过谦,此番欧罗迅速进攻,也有严大将军的一份功劳。”温子慕道。
“我?”
“两年前,若非当时的严左郎将促成北境与五狄的互市关闭,使我的暗中交易被迫中止,欧罗红铜供应又岂会被迫中断?这两年欧罗人见没有转机,这才急着以已有的火铳库存,攻占大梁。”温子慕道。
“这么说,我也算是间接有功了?”严翊川顺着他的话说道:“温大人今日找我,不会只是想告诉我我有功吧?”
“严大将军聪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温子慕笑道,“翊川,我想和你做一条船上的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明明该是一条船上的。”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不,是你想做什么?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明白,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温子慕盯着他的眼。
“我?”严翊川有些疑惑:“在其位谋其政,忠其君尽人事,难道不也是温大人所愿么?”
谁料,温子慕竟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好一个忠君尽人事!翊川,看来我还是来早了,时候还未到。讨饶多时,我先告辞了,来日再来拜会!”
严翊川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温子慕却径自向外走去。严翊川眼珠子一转,拦住他道:“温大人!”
温子慕转过来。
严翊川:“温大人为政事日夜操劳,连衣冠之事都没顾上呢。这袖袍上,怎么还沾了火药之气?”
温子慕微微一顿,抬袖闻了闻,旋即笑道:“多谢严大将军提醒。”
严翊川作揖送行。
“严大将军额严贼吩咐,一旦皇都沦陷,我便立刻率北境大军沿西侧山脉后撤,放弃北境,前往西疆与大军汇合。他说,是为了避免北境军被欧罗人和五狄南北夹击,全军覆没。末将觉得有道理,便听从了。后来才听知情人说,原来严贼是罪人余孽,还杀了陛下,我们”
谢凌安回想起北境军的年轻首领龙彪将军的话,只觉得头痛欲裂——
什么意思?严翊川到底什么意思!
一边弑君投敌,一边为大梁出谋划策!
他到底要做什么!
前些日子,太子卧床昏迷不醒,肃亲王谢凌岩趁势,改国号“后梁”,立誓要带兵反攻,夺回故土,复兴大梁。
谢凌安被忙得团团转,几乎是旸谷城一役后便再没闲过,这才将皇亲贵胄在蒲阳县彻底安顿下来。他好不容易得空,赶忙策马奔向西疆,想从这纷乱之中抽离片刻。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任脚步漫无目的地胡乱踏着,却发现,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棵熟悉的合欢树下。
合欢树依旧亭亭如盖,可上回含羞待放的花蕾却早已不见,如今,只留下一树沉闷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