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盏天灯如血色飞絮,缓缓升入天空化作繁星。
卫纨眼中水光盈盈,映着远处的盛开的烟火。
薛怀逸的话,犹如点燃这一切的火种,将她心中的百般游离送往夜空。让她这误入人间的一抹幽魂,好似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曾教导过那经历堂审之人,若要撇清与某事的关系,莫要直接否认,而是要装作从未听过,装作对他人之语感到陌生。
因此,卫纨心中明白,若要撇清关系,最好的回答,是装作懵懂无知,再问一句“谁是沈吉”。
可她说不出口。
如今的她,未死之人的残魂而已,本与这洛京的繁华格格不入,这世上,再无人能认出她来。
可是薛怀逸却如此笃定,她就是沈吉。
如此被人了解,被人读懂,又能冲破荒唐与她相认,对于身归尘土,孤独无依之人,是何等的诱惑。加之,这具身体对着薛怀逸的本能,将那原本只有萌芽的感动,拔苗助长成苍天大树。
可眼前这人,为何能对她如此熟悉?
薛怀逸像是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道:“我便是,何衙役。”
卫纨心中虽有所准备,却仍是惊骇不已。她一寸寸地看着近在咫尺之人,仿佛要将他每个细微之处都收进眼底。
薛怀逸没有在意她有些唐突的凝视,缓缓道:
“我任信察府尹,却也不能事事遵从本心。那日收了状纸,我作为薛家子孙,事关齐王,未能直接问罪拿人,是我之错。但我心中放不下,伪装一番去了沈家,听了很多细微之事。后来,待齐王谋逆事发之时,我才终有机会将状纸交与圣上,将之彻底铲除。”
这话,半真半假,只说了他愿意让他知晓的,旁的算计和不择手段,他不说,也永远不会让她知晓。
他本以为那入梦之人已化作尘土,既不属于他,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可沈吉的重生,卫纨的出现,如星火燎原般,让他封存在心底的痴慕、思念此刻通通化作燃不尽的占有,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情又重新有了得到的可能,他再也不会放过。
即使这可能,只能通过欺骗而来。
更何况,也不算是骗,只是有些话没有说尽罢了。就像父亲当年从不让他知晓,为了让他活下去,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多少人。
无论外人口中的父亲是何等残酷,每次端着汤药来到他床前时,父亲却总是干净的,慈爱的,宽厚包容的。
世人皆道薛怀逸温润如玉、超逸绝尘,但那不过是假象而已。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便是那绝顶偏执之人。
他生来不详,自小重病,除了那不惜丧尽天下人也要为他寻医问药的父亲外,其他任何人,不过是看他起,看他落,借他势弱便要踩一脚,或是利用他的出身、地位来为自己的辉煌铺路。
幼时养病之时,父亲为他请来的先生、傅母虽都表面恭敬,但看他的眼神,无一不像在看一个死人。后来到了薛王那里,更是只能举步维艰地活着,直到他坐上今天的位置。
他这一生不配被人爱,也不配爱人。父亲走后,他便不再有所期待,竟忘了,自己也会对他人之心有所求,想要完完整整拥有那自己倾心之人。
卫纨不知薛怀逸内心所想,只听他对往事一一道来,深觉很多事情已无需明言,道:“可杨理死了,我的家人也死了。”
她行至桌台边,执起酒壶,重新斟满自己的酒杯。
“那天听卫国公说,这其中,与齐王之案有关。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薛怀逸面色无波,重新落座,思索了一番,道:“大概是,有心之人想要灭口罢。”
卫纨眸中迫切,怫然变色,“是谁?!”
薛怀逸经受不住卫纨的眼神,错开了目光,掩去了眼底的心虚之色,反问道:“我原本不信那神鬼之说,可如今你的魂魄,却落在卫纨的身躯里。那原先的卫纨,可是已经不在了?”
是啊,原先的卫纨,应当是消失在这世上了。
“坠马那日,她便是死了罢。我本应和她一样,也是个死人,可不知怎的,我却得以托生在她身上。”
这话惊天动地,别人听了,许是不会信的,但他薛怀逸是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之人,又加之种种佐证,对此已是深信不疑。
“既然你如今重获新生,定要好好的活着,莫要再行危险之事。你家人若泉下有知,也会希望你平安顺遂。你放心,其他诸事,我定会查清,给你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郑重,也似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复生之后的孤独和重重受挫,让卫纨不敢沉迷于哀伤之中,可如今薛怀逸这句安慰的话,却让她心中初初结了痂的伤口又再次裂开,鲜血汩汩而下。借着酒意,伴着洛河上的饮宴之曲,她再也压抑不住,竟头一次痛哭出声。
许是对着旧人,终于可以做回片刻的自己,卫纨哭得有些不管不顾。
薛怀逸静静坐着,长睫在面颊上洒下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卫纨才擦了擦眼泪,颤抖着站起身来,跪在了甲板上,以弯腰鞠躬的姿态对薛怀逸行了一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