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不已,直至夫人要如厕,惠歌才得以告辞。
穿过廊庑,走出宅门。
她停步,对身后两个抬箱笼的男仆说:“你们先去车上等着。”
仆人们走开了。惠歌笼着手,看看天色。
很大一片云,却不是完整的,由一小颗一小颗的云朵连缀而成。灰灰濛濛,浥浥郁郁,像在水中煎熬的万千蚕茧。
惠歌舒出一口长气。
小珠跟在身后,说:“难为大妇总是要来应付这肥婆子。”
惠歌看向小珠。
小珠是小红的同堂妹,容貌也和小红有些相似,圆眼翘鼻,一张饿不消的圆脸。双颊总是红通通的,梳着简洁的双螺髻,更衬轮廓丰润可爱。个性有小红的耿直,又多了小红没有的机灵和敏感,说话坦率中带点泼辣,甚有趣味。
小红病故之后,小珠就成了她最亲近的侍婢。
如果小珠是她女儿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也是奢侈。
她连有个女儿都不可能,何况是个好女儿?
小珠又说:“那个什么蛇精是真的还假的?真要给牠吃人啊?”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左右不过是个要钱的名目。”
惠歌从袖里掏出珠璎,正是从祖鸭子讨来的那串,递给小珠。
“好好收着,别让人看见,起了歹念。”
小珠也不客气,利索地掏出随身的白绢手巾,仔细裹好收起。
嘴里嘟嚷:“我一直不明白。大妇并不是真的需要这些钱财,为什么还要这样放债追债呢?明家的人老是在背后说大妇贪财如命,这些债息都不入公帐。但是大妇其实许多都分给我们这些奴婢,或者那些疾苦之家。大妇不作这门生意,不只省心省力,还堵了那些闲言闲语,更不用来这里和那假惺惺的老妪陪笑。”
“其实我也不明白。或许是太空虚了。”惠歌又看向天空:“自从嫁人以后,感觉自己一直被剥夺,就像一块胡饼掉进一群乞儿里面。放债追债,有一种找回手脚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好。”
小珠蹙眉睁眼,一副努力理解而不可得的样子。
“或许等你嫁人以后就懂了。”
“我才不嫁人。我要一直跟着大妇。”
“跟着我守活寡吗?你也是傻了。”
惠歌笑了,讥嘲地,也不知是在笑小珠还是在笑自己。
小珠也笑了。咧着嘴,一双圆眼瞇瞇的,童稚的无端的喜悦。
“走吧。”
主仆一前一后坐进帏车,回到明家。
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进巷不久就到门口。
鬼哭里人烟稀少,地荒价廉,这几年惠歌接连买下邻地,明家的宅院也跟着宽阔起来。明老夫人又重金整修一番,围墙都用夯土,院里遍植草木。最多的是榆树,因为名字喜气,老人喜欢。榆树的果实圆而扁,形似钱币,又叫“榆钱”,同音“余钱”。还有月季,同样因为名字──长春花,月月红。
虽然没有精巧的楼阁,高广的台榭,绕之不尽的园池,但是宅院宏敞,花树掩映,看上去也十分富实。
前院东侧是牛棚和车屋。院中有座堂屋,黑瓦朱柱。
堂屋后面有木廊。廊后西侧是库房和内室,阿家和小叔一门住在那里。
再往内走,过了后院,有一圈竹篱。里面另有五六间屋庐,数丛绿竹。
景色清淡萧索。比起前方屋宇,像是别户人家。
惠歌住在这里,八年来未曾迁移。样子也是旧的,只作几处修葺。
竹木排出的直棂窗,间隔甚宽,阳光盛满的时候,可以让屋外的竹影都涌进来。窗上麻丝绳捆着青布帘。屋里的承尘斗帐,纱罗帷幔,不出青黑二色。
惠歌不好鲜饰,居所器物也是素旧的。
一进门,惠歌就注意到榻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