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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第1页)

幸而少年帝王城府未深、在方献亭北伐归朝后便难掩饰对他的仇恨,方献亭自知有异、细查下去便能顺藤摸瓜找出很多东西——十数年前先帝可以至江南挖出他与疏妍的旧事,如今他也可以召当年之人还原许多事的原委。

“君侯明鉴——下官当初别无选择——”

年逾六旬的钱塘太守曾跪在因法殿内向他请罪,大约以为他要挟私报复、神情十分惶恐畏惧。

“仁宗确曾过问君侯在钱塘之事,亦曾传宣州汪氏问他家公子同君侯在金陵所生争执——下官不敢欺君只得如实相告!称君侯与先国公夫人曾亲自下顾乔氏……当、当与他家女眷……”

话到此处便够了,前尘旧事林林总总,却终归要以一副十分凶残的面目重新翻回他眼前来。

——原来先帝……什么都知道。

他知他早与疏妍有情、甚至一度谈婚论嫁,可他还是迎她入东都、又在他归朝后假作一无所知一切如常——他是如何在心中看待他们的?又是如何在邀他入宫对弈时冷眼旁观他与她痛苦万分的一晤?他以为他与他在君臣之外总有几分故友之谊,可原来……终归是帝王无情。

这实在有些讽刺,毕竟他一生都为守护宗室而活,疏妍亦为天家舍去了自己本该自由的一生,而最后偏偏也正是他们最受先帝猜忌——原来所谓“五辅”从不是什么表面公允的先设,而是专为他与她一并设下的杀局。

“君侯……”

姜潮当时忧心地唤他、大约也怕他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实则在那等绝境之中他已无暇追溯过往是非,只想在去路上为身边的人再多谋几分生机罢了。

“八万神略英雄骨,不该平白葬送沙场,遑论我去之后国中仍需可战之军,还是留予你另行调度吧。”

他答得很平静,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在那样的时刻他的心也不会再起波澜了;姜潮却为那句“我去之后”变了脸色,不知君侯何以竟要说出这等骇人话来。

“金陵既与长安合谋、所图便是断我后路,钟曷固知穷途已至、又因其子为我所杀而欲与我同归于尽,他必成金陵手中刀、此战之后亦无生机可言。”

“突厥与我朝久战至此,内亦有分裂崩溃之患,如今所图当是求和、却又恐金陵秋后算账——此番卫弼应与他们也有往来,胡人借兵作乱不过只是障眼法,分我兵势之后必将合力杀我于瓮中。”

他说得那样从容,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天下大势如斯纷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似纸上点墨一般清晰罢了。

“那我等当如何?”姜潮已是忧心如焚,高声询问时连声音都有些扭曲了,“敌寇数倍于我、正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万一战时陛下再断我军粮草,那——”

话至此处他便收住不说,想来也是不愿设想那最糟糕惨痛的境遇,下一刻他又抬目看向方献亭,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坚决,继续道:“君侯一生为王命劳碌,却被天家辜负至此……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顾念旧情?索性……”

他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姜潮是锐意果敢之人,否则当初在幽州也无法与谢辞投契,其实天下人也都知晓若无方氏大周早在太清年间便会崩毁,即便是在如今这个万般不利的境地,只要方献亭想、依旧可以一力杀出一条血路。

可……

方献亭淡淡一笑,所谓“青霜玉楼”之说绝非虚妄,琼英在雪风之间落满他的襟怀,或许后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一个皇朝糜烂荒唐的末路上曾有怎样一抹清白朗霁的月光。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他像陷进了什么回忆里,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万神略在上枭火海中临死高唱的悲歌,有些道理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听,或许他的一生既是被逼无奈也是甘之如饴。

“十年久战当初只因一姓私欲而起,今日至此,又何必因我一人贪生继续?”

他摇了摇头,侧首看向因法殿外被夜色笼罩的台城。

“忠义大道言之无趣,若非先父我也无力抱持至今——我并没有你此刻以为的那般无私伟大,只是不愿令先辈之死显得轻飘可笑罢了。”

“此番朝廷杀我,对外只会坚称我有不臣之心,可说到底,是方氏所奉之道已与大势有违——北伐还都此后三十年无望、主战一派遂成悖时逆流,无奈太清以来光复中原之说人尽皆知,朝廷终究需以一人之死平复百姓对与胡人议和的怨怒。”

“方氏本已饱受非议,我又确在光祐之后权倾朝野……做这代为受过之人,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是有些过分透彻了,深知在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私怨之外总还有一些公理在左右自己的生死——少帝或许年幼偏执,可他身边辅佐之人却都明白轻重,无论太傅还是卫弼皆知日后主和才是大势所趋,若不寻得一人替天子而死社稷倾覆便在朝夕之间。

“可难道君侯便不顾方氏了?”

姜潮心痛如绞,从未如此替一人一族感到不平。

“颍川上下朝臣几何?他们都是碧血丹心的忠志之士!何况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妇孺!倘若君侯违心认罪被人所杀,那方氏上下又岂能逃过此劫!”

大逆谋反株连九族……颍川方氏会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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