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冷锐的剑光再次闪动,那前脚刚踏上长安城楼的士兵后脚已受了穿心一剑,执剑者满头白发神色凶戾、赫然正是杀红了眼的钟曷;他狠狠将剑拔出、又重重一脚将那死去的士兵踹下城墙,下一刻油缸里滚烫的热油终于倾泻而下,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那灼灼的热意,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令人作呕的肉焦味弥漫在天下第一帝王州的城垣之下,那耗费无数人命方才勉强搭起的攻城云梯再次轰然倒塌了。
“都不准退——”
“给我杀——”
钟曷厉声断喝,右手执剑远远指向远方,护城河外的茫茫荒原之上是连成一线的千军万马,黑云压城城欲摧、霜重鼓寒声不起,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知晓踞坐马上居于三军之首的是哪一位故人。
“方献亭……”
他狠狠握起拳、指节发白吱嘎作响,再深的仇恨在这纷飞的战火中也要被湮灭得悄无声息,却唯独身边人堂皇的大笑最是刺耳——
“朕那小侄儿好漂亮的算计——”
身穿龙袍的卫铮仰天大笑,对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张开了双手。
“一箭双雕——一箭双雕——舅父一生都是他人手中刀,到了最后也不免再被金陵利用一遭——”
“方贻之已经来了——舅父……你我还要同他争么?”
疯癫的高呼正是灭亡前的癫狂,他的双眼是前所未有的亮,一瞬好像又成了过去盛宠加身的秦王殿下;钟曷本是目眦欲裂,听到“一箭双雕”四字后却是不怒反笑,他远远望着烽火中那根本看不清面目的故人,低语道:“他人手中刀……”
“我与他都是刀……”
“却焉知……本王会先于他而断呢?”
“三哥……”
城墙之下血流成河,方云诲在阵中与方献亭一同远眺,神情同样十分凝重。
眼下长安的确兵力空虚、守军约不过八千之数,然昔日都城岂是等闲?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他们长途奔袭不便携带攻城重器、如今强攻两日损兵折将也未见多少成效,而眼下钟曷卫铮是背水一战、誓要与城共存亡,若真是拼了命死守、恐怕七日内……
他有些犹疑,方献亭的目光却只看向高墙之上那一抹刺目的明黄,故人脸孔同样浮于眼前,他与那位昔日的友人该有十年不曾相见了;只是烽火之中一切光影都模糊,唯独日暮时分鸣金后渐开的城门最是清楚,一人一马自城中缓步而出,钟曷高居城楼之上的叫嚣也随风传至三军耳中。
“与君别来数月,却不知方侯缘何变得这般怯战?一味藏身于后坐视他人效死,恐怕也非方氏一族领兵之道罢?”
这是拙劣的激将邀战之辞、欲令他与那单枪独马的出城之将致师,细看去只见对方身长八尺孔武惊人,碧眼、鹰鼻,分明正是突厥精锐出身,想来拓那也不放心将长安交由钟曷卫铮独掌、这才专程另派亲信久驻辖制。
他只看了对方一眼,随后便面无表情轻点马腹缓步上前,答:“钟节使不必巧言偏辞、亦不必借致师之名行缓兵之计,长安陆沉已久,今我既来则必归之于社稷。”
言语平淡无波无澜,却是令在场之众皆为之臣服的威严凛冽,那声“钟节使”最有力道、仍依睿宗朝的叫法而不认什么“摄政王”的名目,不是君主、胜似君主。
钟曷亦觉受辱,不知为何明明自己身在城墙之上却仍有屈居人下之感,他重重一摔袖袍,又冷笑道:“方侯开口句句不离社稷,却未免将那个‘我’字放得太大了——怎么,长安落于我手是所谓‘陆沉’,在你手便是什么‘光复’了么?”
方献亭神情不变,远望对方的目光冷而沉静,道:“拓那尚在潼关以西,都罗亦在洛阳之北,今日已无人能至此救你性命——钟节使,一朝移天易日十年大错铸成,你我周旋无益,未若还是早日渡江去见陛下吧。”
落日的余晖已然降下,在蔽日的乌云尽头隐有一点惨淡的金辉,那一刻钟曷的眼中分明也有悲伤之色,“大错铸成”……也许那四字也曾令他心有戚戚吧。
“‘渡江’……”
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跌出眼眶。
“方献亭……你不觉得可笑么?”
“天下之大,所有江河都已被我阅尽,却唯独金陵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何况即便我去了……你又还能回去么?”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狰狞的神情越发扭曲,仿佛野兽看到将与自己同死的诱饵一般亢奋。
“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将宋澹的女儿带出了金陵!”
“你与她苟且之事是真!也知我此次兴兵另有因由!江南已经容不下你,卫钦的儿子要你一人去担天下之怒——”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还是来了……”
“兔死狗烹得鱼忘筌……难道你不知自己也是要被他们射下的一只鸟?”
他像是感到困惑,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语在长安城下的千军万马间搅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而方献亭的神情始终不变,即便身后的纷纷议论已充斥于耳、即便跟在自己身后的四弟已然脸色大变频频回头张望。
“还是他们没有料错……你果真要拥兵自重独占长安?”
钟曷又继续疯癫地自语,阴霾下的断壁残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方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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