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一进寝室的门,步履就变得正常了,他的脚步甚至略微有些沉重,一步一顿,一顿一慢。
天光微明,初秋,南窗的日影拖得极长,落下一格一格的光斑,从皇帝的脸上身上晃过。
皇帝走到寝床边坐下,许总管要为他脱外衫,皇帝让他下去,把他最近在看的奏陈和密信拿来。
奏陈是各地地方政治体系明里暗里的书、表,是皇帝控制地方政权基层官府的手段之一。
心里在刮狂风暴雨都不能妨碍他看奏陈。
密信则什么都有,小到御史某某昨天和主簿某某喝酒,大到周王妃昨天在宫里见了谁,细到某府这个月挂的账单,应
有尽有。
这是巫明丽用江南各大家族的累累罪恶作为由头收拾他们,给皇帝陛下带来的灵感。
皇帝一般要搞点平衡来稳住局势、避免臣权坐大,去除某些臣子时,不可避免地要妥协一些事情。
有了这些密信,皇帝要妥协的就少了。世上有几个正人君子,大臣勋贵们手里有权有财的谁不干点坏事,皇帝一捏一个准。
真的一点儿把柄也没有的人少,皇帝对这样的臣子,反而能容忍他们偶尔犯上。
那么几个王府的呢?
蜀王府夜夜笙歌,蜀王让替身代替自己临幸奴婢获取孩子,而皇后还以为蜀王有救,通过内务司和蜀王的门客结连外官——其实蜀王若不是混淆皇室血脉,皇帝实在选不出儿子了,还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选蜀王的儿子;但是皇帝绝不会允许蜀王带着替身生的与李家毫无关联的皇孙,御极登基,给皇位传承埋下隐患。
而陈王周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不仅有收买官吏、安插自己人进各个官署的行为,还试图用这些人窥测他的意志,监视他的举动;皇帝陛下不反对他们扩张自己的势力,但是他不能忍受儿子们冒犯他!
而晋王府最为大胆,简直胆大包天,不过全都是皇帝嘉许范围里的阳谋。
就比如整个京城最好的账房都是晋王府教出来的,四脚账做得密不透风,挑别人账本的毛病一戳一个窟窿,谁不是爱得要命?
户部
、国库、內帑……根本由不得他们不用晋王府的学生。你不用,别人用,别人薅你的钱你发现不了,你查别人的账一查一个没准,你敢不用晋王的人吗?
官府办事,时常需要征调地方贤达和未出仕的士子,散落在外的、别人家的士子,十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有晋王府的一个门客好用,官府怎么办?舍晋王府的人去换十个其他王府的?
晋王府在江南那么暴戾,在京城也从不和中饱私囊、欺压农户的中间一层管事妥协,这些年被送官法办的管事、底层胥吏,栽了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但是晋王府对佃户很好,对工匠、寡女这样的底层人物也做到了仁德有余。
而晋王府的门客圈是最难打听消息的,一些外围的门客和王府小吏的行踪还能有所查知,甚至可以从他们的任务、行事风格、起落沉浮推测晋王府用人办事的风格,但是核心团死活都打听不到消息。
田趁月、蒋昭滑不丢手,晋王妃心细入微,几个管事的人忠心耿耿。
最重要的是……
皇帝陛下捏紧了手里的密信。
看起来最暴虐、最不仁、最铁石心肠的李琚,才是唯一一个真正孝顺的孩子。
他离皇位那么近了,他也喜欢别人叫他太子,他有那么强的野心,他的媳妇贪权恋位,但是他们要求御医救父亲的性命,从无动摇。
不是晋王妃教的,不是皇后引导的——李琚心里藏不住事,皇
帝又不是瞎,之前巫明丽和皇后帮衬李琚套词儿,哪次不是被他一清二楚?总之这一次李琚表现的孝顺,发自内心。
王不泊,这个和皇室有仇的大夫,李琚都敢叫进宫来给他治病,他一点都没考虑,万一王不泊被人策反了怎么办。
皇帝支着头,突然笑起来。
他并不特别爱这个儿子,他有那么多看起来更优秀的儿子和女儿。
许总管在门口垂着手,大气不敢喘,等皇帝陛下笑声过了,才低声禀告说:“王不泊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