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身后的议论纷纷嘈杂声不同,张夫子沉默了片刻,方才来问:“其他手段又如何?”
“坚持均田制算吗?”
“天下不都是均田授田制吗?”
“但是均田授田便是强干弱枝,推动集权与文法吏制度之根本。”张行继续来言。“因为均田授田制,有力削弱了地方势力,天然方便集权管理……最明显的证据,便是大魏仅仅是用比东齐时稍微严密一些的执行力来进行均田授田,东齐故地的世族豪强便苦不堪言。”
张夫子缓缓摇头,似乎并不认可,但又没有驳斥:“还有吗?”
“统一四海,彻底统一。”张行继续来言。“若能如此,天下便可尽量削去兵马供养,集中一些修行者,维持一个稍大些的靖安台,便可得靖安,而若如此,便能剩下无数赋税、牲畜、工匠、矿产、粮食,转而用到生产上……”法
许多人都点头,但也有人摇头的,但终究是点头的居多……其实,张行心知肚明,如果把这话告诉黜龙帮治下的百姓,说黜龙帮迟早要再打东夷,只怕一开始连立足都难,因为河北和东境这边真的打东夷打怕了,一听东征就哆嗦……但是在这里,在此间,在河北西部与晋地东南部的精英这里,这话却是还能得到一部分人认可的。
统一的好处毋庸置疑。
大家只是担心统一的难处罢了。
“还有吗?”张夫子依旧没有评判,继续来问。
“还有……天下若定,天地元气便当民用。”张行也早已经放开。“大宗师可以修路,宗师可以修山,成丹可以送货,凝丹可以教书,奇经正脉可以种地,聚在一起还可黜龙开山断江浮岛,把四御做过的事情都再来一遍……到时候,说不得天地会开拓的更大,粮食能产更多,货物顺流而下皆如汉水之平顺疾速,财富十倍于过往。甚至,若是天道果真有眼,说不得还能有一番更大的新天地。”
周围人哄笑,只当是张三郎开玩笑,但很快,笑声中便有不少人渐渐停止了笑意,然后慢慢严肃起来,一时若有所思。
张夫子一开始便没有笑,而是思索片刻,继续来问:“那老夫不免想问一问了,你既重农人,又同天下之利,还要黜擅天下之利者,还要让修行者修桥铺路,还指望着一番更大天地,那想来应该是心里有一个念想,想让最多的人过上比较好的日子吧?”法
“这就是我的本意。”张行回答干脆。“看来夫子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了。”
“若是这般,老夫就又有一个疑问了。”张伯凤也迫不及待继续来问。“你看这天下农夫这般多,以现在的局面来抡,便是朝廷一丝赋税不收,豪强不来盘剥,他们收息不过是翻倍罢了……你要把这些最基本最多的人‘同利’到什么地步才算是合乎你的要求呢?”
张行微微一怔,当场呆住。
说实话,他还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应该以农人的利益为根本,来对自己做道德要求,或者是道德成就感的要求。
不过,张老夫子并未着急追问,周围人碍于大宗师和张首席的威严也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安静等待。
但他们并没有等待许久,很快,张行便缓缓给出了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答案:“在下并非是在求什么人人安乐赛过至尊神仙,也不指望说全都平等到什么份上,而是说,参照着眼下这些农人处境,或者说参考着天下所有人的处境来说,只是想让这些人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让他们可以有尊严的做出选择来……既能有一点选择权,还能维持一点做人尊严,这就足够了……当然,要是过年时,家家锅里能有一只鸡,那就更好了。”
很多人都有些发懵,包括很多黜龙帮的人,都觉得这个回答有些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什么有尊严选择,还不如直接说家家锅里一只鸡,库房四袋小米来得好。法
但是出乎意料,一直在跟着张行辩论的张夫子却在第一时间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与人以尊,使之不受辱;与人以择,使人不受迫;与人以食,使人不受饥……是这个意思吗?”
“夫子总结比我临时想的还要好。”张行恳切以对。
此时,周围不少人都有了反应,李定瞬间便想到了什么,一时痴呆;雄伯南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喊叫,却不好打断里面说话的两位,只是呼吸粗重;王怀绩都意外的抱着怀中镜子低下了头;冯无佚都有些若有所思……再往外走,便是张公慎等人也都有了一丝醒悟之态,俨然也想到了什么。
张老夫子当然也有些反应,他仰天来叹,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闭口,然后隔了片刻,才继续扬声追问:“还有吗?还有其他的手段或者想法吗?”
“还有……还有就是之前一直想说的一句话。”张行忽然笑道。“未必算是手段和想法,乃是论证我们黜龙帮的道理更胜一筹的论据,说不得还要得罪人。”
“无妨,请一并说来。”
“很简单,张夫子你们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一套看似自圆其说的道理,却从没有提及和考虑如何实现这个愿景。”法
张行看着对方缓缓言道。
“而我们的想法和道理虽然未必就尽善尽美,却早已经付诸于实践……我们建立了黜龙帮,团结了许多出身不同的同仁同列同志,提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的短期目标和事业进程,并确立了‘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之利者’为总体思路和长远目标,而且我们言出必行,我们造反后维护了秩序,教了小孩子去筑基,发布和执行了《黜龙律》,打了黎阳仓后将河北士民的膏血还给河北士民。
“换句话说,我们的道理再弱,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一步一趋走出来的,张夫子的道理再强,却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更不要说,说到现在,从哪里看,我们的道理都本就比你们的强!所以将来之天下事,除了我们黜龙帮,又有谁能承担呢?!”
张夫子没有吭声。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乎沉默了一整个下午的大宗师曹林缓缓看向了身侧的年轻人,神情复杂而又淡漠……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他的一个昔日下属,一个在中下层厮混时就靠着智谋获得了小张世昭名号的聪明人,一个自己一度想收为义子的俊秀,也是一个与年纪很大的自己一样倔强的年轻人。
同时,他也是一个反贼,一个早在自己认识到大魏之崩塌不可避免时便已经认定是仅次于英国公白横秋的大反贼。法
而现在,沉默了许久,在最近距离认真倾听了一切的曹林曹皇叔忽然又进一步意识到,不管张伯凤有没有被说服,反正自己是被这个年轻人给说服了……或者说是被给说怕了……将来的天下,说不定真就是这个人和他的黜龙帮的。
白横秋很厉害,但眼下这一刻,却没有这个年轻人让人来的恐惧。
一念至此,曹林忽然伸出手来,高高举起,然后隔着数步远,猛的朝着实际上够不着的身侧这个年轻人重重拍去。
仿佛在拍这个季节还没有出现的蚊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