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许多人都莫名觉得焦躁起来,因为辩到现在,黜龙帮虽然自行宣布了胜利,而且事实上占优,但实际上双方都没有取得决定性的东西。
黜龙帮无法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只是这般不停自我宣告罢了,而张老夫子保守崇旧的道路,更似乎是被对面驳斥的一文不值。法
坦诚说,随着讨论继续,跟张行和张老夫子还能保持体面,带有包容心态不同……外圈人其实已经渐渐有火气了。
说白了,道路之争,尤其是这种保守与激进之争,很多时候立场都是天然的,很难改变——年长者,天然得利者是多保守的,年轻人,需要奋斗或遭遇不公的,多也激进。
闹腾好一阵子,就在大家渐渐浮躁起来的时候,张伯凤再度控制了局面,然后主动开口了:
“张三郎,我们两家之争,除了这两条明显的差异,你是否还有其他言语?”
“其实还有一些,但只怕说的太激烈,容易惹怒人。”张行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抬头迎上了对方目光。“但我觉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来证明我们黜龙帮的道理要胜过张夫子你们的道理。”
“无妨。”张伯凤笑道。“今日之会,止于言辞,老夫决不许有人在此动粗……而且我也好奇你的道理。”
“惹怒了人,人家想要动粗的话,可不只今日是个机会。”张行微微笑道。“但事到如今,有些话也委实不吐不快。”法
“请讲。”
“其实是一些诛心之论。”张行笑道。“依我看来,今日如张夫子,及张夫子之拥趸,包括两位王公,许多晋地士人,还有冯公,到底是世族出身居多,而若是分权到地方,得利最大的,便是如晋地张氏、王氏,河北崔氏、冯氏之类了;与之形成对比的,便是薛公他们,虽然也是大族名族,虽也是名族大族,但却起于关陇,而关陇之兴在于以关陇压天下,所以他们就未必支持什么分权……我此言不是说诸位所思所念皆为私心私利,而是说诸位出身,多限制了自己眼界,不免有些不自觉的徇私之举。”
“此言荒唐!”王怀通即刻严肃驳斥。“阁下请不要以己度人!”
“若是以士人与世族视角来思索便是徇私之举,那以农人商贾军士视角来看天下,是不是也会有眼界限制?”张夫子面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也会徇私不公吧?”
“自然也有限制,也会不公。”张行毫不迟疑点头。“所以还是要综合考虑……实际上,我们黜龙帮便是什么人都有,只以头领来论,有农人有军汉,有商贾有好汉,有豪强有世族,有士人有小吏,有官员有将军,有门阀有盗匪,所以我们看问题便格外公正……张夫子,这其实就是我想说的另一条,为何黜龙帮的道理能胜过阁下的道理的道理。”
张夫子怔了一下,立即点头:“黜龙帮能成事,当然是有一番道理的,老夫从未否认,否则也不会来问了,只是张三郎也莫要滑头,我只问,若农人与士人、世族起了冲突……若双方委实并无道理区别,只是冲突……你作为这个‘综合者’,到底先考虑谁呢?”
“到底是士人还是世族,两者不是一回事。”张行立即指出对方不严密的地方。法
“先说士人……士人与农人。”张伯凤俨然不愿意留死角。
“我从农人。”
“为何?”
“因为农人比士人多,凡事以人为主,当然要从众不从偏。”
“……”
“……”
“世族与农人呢?”张伯凤再问。法
“也是农人。”
“又是为何?”
“农人相对于世族而言,更为弱小,所谓强弱分明,我这人性情如此,锄强扶弱,更不要说,世族之所以为世族,便是世代握权,既握权在手,便如集权后容易出巨贼一般,世族也容易成贼……”张行言辞紧密,片刻不停。“张夫子莫要否认,否则曹固父子可就真冤枉了。”
周围气氛早已经变得奇怪起来,而张伯凤顿了顿继续来问:
“所以只要农人不要士人了吗?而且农人是基础,士人是身份,世族更只是自然积累而成,都天然存在,你便是锄强扶弱,将旧的世族铲除干净,可其他人,包括农人得了势,不也会变成了豪强、士人,不也会成新的世族吗?江东之事不是摆在那里吗?”
最最外圈,此番最意外主动拒绝列席到内圈的一人,黜龙帮的外务总管,江东八大家谢氏出身的谢鸣鹤终于微微抬头了。
他性情喜欢嘴上功夫,却拒绝入内参与辩论,正是因为如此——作为距离张行较近且喜欢辩论的人,他早就知道张行的观点,然后猜到了眼下的局面,然而他既不想在这种场合违逆自己本意说话,也不想去反对自己所在的黜龙帮的事业,所以干脆避开。法
从目前看,这似乎是个明智之举。
“何必一定要铲除旧世族呢?而张夫子何必要求一个稳固不动、大家都能长久的制度呢?”张行缓缓笑道。“要我说,关键便在于建立起一个新规则和新通道,不停让新的农人变成士人或者修行者,然后让新的士人和修行者成为新世族呢。一旦如此,到时候便是世族狗咬狗……人咬人……这也是常见的情形吧?”
曹林莫名笑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张行则抢在张夫子叹气后继续来道:“所以,我们要承认世族的存在,承认它会天然形成,存在于这个世间,但承认之后,也应该继续认识到,世族一旦长久就很容易出现擅天下之利的贼,这个时候就要尽可能限制它,或者干脆黜此贼,至于从下面冒出来的新人建立了新世族,那就让他建。我们黜龙帮追求的是不断刷新世族,而且越快越好,以避免后者沦落为贼,为祸世间……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张伯凤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你是想借用科举?”
“是。”张行毫不遮掩。“文法吏尽取于科举,而修行者以修为定等,然后授予一定专职,再论功绩考核……”
“所以,你虽起势不过三载,征战不断,无从开科,却一直在尽力启蒙筑基,便在于此了?”张伯凤继续来问。法
“然也。”张行一声叹气,继而恳切言道。“其实,之前我一直没说,而张夫子可能也是一直憋着没问的的一个事情也在于此,那便是按照黜龙帮的集权思路,然后真又侥幸得了天下,那黜龙帮如何尽量减少巨贼?说实话,我能想到的手段也不多,不然也不会回避了,而其中一个正在于此……建立专业的文法吏与修行队伍,取代明显有地域分划的世族,直接来掌握权柄,而若想要如此,恰恰就需要集权,这是相辅相成的……张公,我诚心以为,这是天下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