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他乘水上飞机俯瞰整片蓝到让人心醉的海域,穿着工作服跟着小船飘在珍珠农场中,在一片蔚蓝中替母贝们清洗掉外壳上形形色色的寄生物。他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撬开一只白蝶贝,划开还在蠕动的贝肉,挤出一颗长成的珠,可惜不是价值最高的正圆,而是一颗小小的水滴形,像经年累月在伤口的疼痛中形成的眼泪。“这个,我可以带走吗?”他问。“当然,不过我们有更好的。”“不,就这个就可以。谢谢。”月时宁将这滴泪贴身收进口袋。傍晚时分,他们从珍珠加工厂返程时,天空不知何时卷云横布,在布鲁姆居住超过十年的农场管理员对导演预言,今天的落日绝不可错过。导演深信,加速驱车,没多久便回到他们居住的那篇海滩。月时宁应要求回房间换泳衣,戴珠宝。等他们再度回到海滩时,黄昏便如期降临了。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天空居然已经变了样,落日的颜色柔和到他无需带墨镜就可以眺望,红黄蓝橙乱中有序,像浓烈的颜料肆意晕染涂抹在天空之上,卷云像一片片优雅飘飞的羽,尾端的絮状透出暖色光亮。“太离谱了……”戴欢欢悄声道,“你告诉我这是莫奈在天堂现画的我都信。”导演与摄影师同时冲他大喊:“快!下水!下水!”绝景可遇不可求,月时宁立即穿过沙滩,淌进晒过一整日的海水。脚背,脚踝,光的余温沿皮肤一寸一寸爬上,他背对沙滩,目光所及没有旁人,整片海连同天空都变成他的私人领域。他私心希望不要有人靠近他时,豁然意识到即使再慷慨的人也会有些占有欲在,希望有什么东西不用分给旁人。所以爱情才应运而生吗?身后传来导演的声音:“尽可能自然地展示一下珠宝!性感一点!但是不要太卖弄!”又要性感,又要自然。身边还没有任何物品可以依托。低头在水中看到自己倒影的一瞬,他灵感乍现,反手在脑后梳理长发,缓缓拉高,用手指做发圈束出一条马尾,露出的颈间层叠盘绕着的珠串。每粒珠子光滑的表皮上都反射着一颗即将落入海中的太阳。再日常不过的动作,只是这次,没人忍不住贴上来亲吻他的后颈。越是不愿想起,反而处处想起,是他太看轻爱情这回事了吧。月时宁笑了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浸泡在齐腰高的蔚蓝中大大方方地想他。他很能理解为什么简当初不情愿回国。西澳很宁静,许多小镇尚未被过度开发,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美,这里的海更适合冲浪,天空也更适合飞翔。“草!”跟拍摄影师忽然不合时宜地骂出一句粗口,还发出一阵嘶嘶抽气的声音。月时宁诧异地回过头,却发现他东倒西歪站不稳,慌忙靠过去扶他,不想对方惊叫几声,龇牙咧嘴冲他吼:“别过来!快上岸!快!啊!卧c……”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颗浮在水面的透明气泡随波飘到他身前,阳光下呈变幻的蓝紫色,形状似鱼鳔。看清它的瞬间,月时宁倒抽一口凉气。来澳清醒梦左腿剧痛,月时宁撑不住跌坐在沙滩上,导演吓坏了,下意识伸手要拽他腿上的触须,救生员见状一巴掌拍开了那只的手,大声吼道:“no!donttouch!vegar!”多数人已经吓懵了,半天没反应,月时宁见状,咬牙从唇缝里挤出一个字:“醋……”戴欢欢率先冷静下来,百米冲刺奔向酒店,片刻就从后厨抱回几瓶未开封的白醋。救生员戴上手套撕下触须,又立刻抓起粗粝的沙子在伤口上反复揉搓,第一时间清除带毒的刺细胞。蜇入毒素的细长伤口很快便红肿起来,几个交错的红圈浮在月时宁缺乏色素的皮肤上更显触目惊心,像一道道入肉的勒痕。摄影师捂着腿间痛到打滚,眼泪哗哗落个不停,惨叫连连还不忘叮嘱同事:“相机镜头!啊嘶……帮我……镜头收好……啊!我草我草疼死我了……”“放心吧都替你收好了。都蜇哪里了?”导演擦了把汗,蹲在他身边。月时宁歪头看了一眼他捂住的部位,心有余悸。戴欢欢的眼泪擒在眼圈里,替他用大量白醋冲洗伤口:“头晕不晕,想不想吐?都哪里疼?不舒服你别忍着不说啊,僧帽水母的毒可不是闹着玩的。”月时宁忍痛翘了翘嘴角:“没事。”这水母毒性虽不小,但他的伤口不大,只落在左边大腿与脚踝骨附近,量不致命,疼而已。很疼。时而像有人拿一条刀片不断切割他的伤处,时而又换成尖锥,恨不能刺穿腿骨。保险起见,救生员替他们简单处理过后,立即送他们去到小镇唯一一所医院。医生断定月时宁无大碍,只需按时吃药,擦药,好好休息,不日便会痊愈,只是疤痕完全消除怕是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摄影师就没这么幸运了,不慎被蜇到要害,安全起见要留院观察。戴欢欢不知从哪里推来一把轮椅,月时宁哭笑不得:“我可以走。吃过止疼片没那么疼了。”“哦……那你扶着我?”女孩拍拍自己单薄的肩膀。他摇摇头,什么也没扶,步伐缓慢。戴欢欢在他背后抱怨一句:“所以偶像有偶像包袱,模特也有模特包袱是吗,客户面前,哪怕腿断了走路也要好看……”他不敢笑,全副精力都用在对抗大腿的肌肉痉挛上。不知过了多久,止疼药失效,月时宁睡梦中被痛醒,发觉疼痛已经不只存在于左腿,几乎蔓延到全身的肌肉。人前拉不下脸,如今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终于忍不住叹出声:“……好疼啊……”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补了一粒布洛芬,过了许久药才起效,勉强睡下,只是又睡不实,昏沉中,他居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睁眼简就坐在床边,窗帘敞着,皎白明净的光照亮他忧心忡忡的表情,月时宁眨眨眼的功夫,一只手就覆上了额头。又是梦啊。那只手微微发凉,真正的简不是这样的,他的手掌总是温热而干燥。意识到身在梦中,他却没有立刻醒转,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清醒梦”。“简。”他有气无力地开口。“嗯?”那人凑近,想听清他的话。他闻到洗发水的香味,还夹杂着oonaway的味道。好像自香水发售,简就一直在用它。“疼。”他在梦里软弱得心安理得。简一怔,伸手捋他的头发,而后压着他的被子,侧躺到他身边,轻轻摩挲他的肩头:“睡着就不疼了。”“我想吃南瓜糯米粥。上次我给你做过的,还记得吗?”“记得。睡醒就有了。”这梦也太真实了。月时宁笑笑,低头往他颈窝拱:“骗子……睡醒就没了……”隐约听到一句“有的”,他忽而就从梦境脱身,却没醒转,反而沉入更深的睡眠中。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三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令他一时分辨不出时间。记不清多少年没生这么严重的病,他向来健康,单纯的发烧通常不过夜,更不会让他浑身瘫软。又或许是饿的,他摸着自己凹陷下去的肚皮,又想起南瓜粥。煮熟的奶油南瓜带着天然果糖的甜味,跟泰国香糯米和粳米一起放进破壁机搅打成泥之后倒入锅中煮熟,出锅前再加半碗牛奶搅匀……他摊在床上像条搁浅的虎鲸,翻身都困难,只能干咽口水等待好心人的救援,忽听到“滴”的一声细响,房门被推开个缝。“啊!外用药忘在我包里了,你先端进去,我回去拿一下。”戴欢欢的声音和一股独属于中餐的香气一同从门缝挤进来,“没醒也得叫醒他,中午了,得吃药。”“好。我叫他。”月时宁一怔,下意识揉耳朵。前一秒还在怀疑自己幻听,下一秒简就端着托盘进来,穿着跟昨晚梦里一模一样,白色衬衫敞着,套着雾霾蓝色无袖衫,下摆边缘有一块精致的法式珠绣logo,来自去年夏天arie的男装系列,是他走秀的同款。虎鲸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戴欢欢噔噔噔从隔壁跑过来,惊喜道:“哎?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简哥说你退烧了!”她去窗边拉开一层窗帘,又推开窗子,日光穿透双层薄纱,将简挺拔的影子投到他身上。托盘被放到床头,汤碗被装满,质地细腻的金黄色冒着甜甜的蒸气,是南瓜粥没错了。月时宁坐在床头傻傻看着他,简笑笑:“刚做好还有点烫,晾一下再吃。”“诶……”戴欢欢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她放下手里那管药,丢了一句“记得擦”转身便走,门咔哒一声关掉,房间里忽然很安静,静到只剩海潮的声音。简坐到他身边掀开被子,见他没反应,轻轻避开伤处捏住他脚踝向前一推,将他左腿弯曲,再微微向一侧打开,支在床上。“还疼吗?”药膏有点凉,简挤在指腹上等了片刻才开始涂抹。从国内飞过来要十几个小时,听戴欢欢的意思,昨晚简就已经在这里,所以他不是因为听说自己受伤才出现的。“……你怎么来了?”月时宁问。简语气淡淡:“我想见你。”不是“你想见我”,而是“我想见你。”他触电般浑身一颤,眼眶随之热了。简立刻缩回手,抬眼发现他眼圈红了,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疼?可药必须擦,你忍一忍,我再轻一点。”其实擦药并不疼。月时宁近距离看着他。他小心过了头,像在粘合一颗易碎的肥皂泡,只用无名指的指腹,缓慢而轻柔地抚过那一整圈可怖的伤痕。他吹气的时候,月时宁仿佛真的变成一颗脆弱的泡泡,被他的气息轻轻托起,又在半空“啵”的一声炸掉。“你是不是早知道?”忍了一个月零六天,他终于忍不住。“知道什么?”简反问他。“人是没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做朋友的。”简一怔,轻声答:“也没有很早。”他拧紧药膏放到床头,顺带抽了张纸巾擦手,不慌不忙,“见了你才知道。”月时宁愣住。“答应你的时候,也是真心想着试试来着。明知道你说得对,但还是做不到,忍不住要来见你,见了你又想吻你。”那人一本正经地说情话。月时宁呼吸一滞,只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猛向前扑过去。简不防备,被他撞倒在床上。像回到了他的海洋。熟悉的体温与气味,双臂拥抱他的力道都让人无比想念,无比安心。月时宁拱了拱那人的颈窝,默默叹气,狼狈地向爱情俯首称臣。他侧脸,将吻落在那人耳边,随后支起身想要下床……却没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