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裴在看黎城项目的企划书,捏着铅笔,在纸页上浅浅地画了条横线,过了一会儿,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短促而迅速,逃跑的快极了,一点都不用担心被捉到。去黎城的随行人员最后定了琳达和公司另一位分管黎城区域的负责人。至于沈澍,则是找琳达软磨硬泡地要来了航班信息,自己跟上的。说到底是姜氏自己的内务事,沈澍在这里混得再久,终究有个绯游沈总的名头顶在上面,没道理跟着出这趟差。“沈总的机票差旅,这边恐怕走不了帐。”琳达得了自家老板的指令,硬着头皮对沈澍道,“姜总说了,您的人事关系不在公司里,报销自然也是不行的。”“没关系,”沈澍点了点头,微笑着表示理解,“我自费就是。”“麻烦你把我的乘机信息加上去就好。”临走前,他又转过身,犹豫了一下,对着战战兢兢的琳达小姐礼貌问道,“我想问,如果想要来贵公司应聘员工,需要走什么流程吗?”琳达:“……”绯游这位沈总到底是来追老板的,还是来卧底刺探商业情报的啊?“不好意思呢,沈先生,”琳达笑得十分得体,“我们内部的员工都是由姜总亲自审核的。”“您这边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和我们姜总来提。”“这样啊,”沈澍语气中带了十分明显的遗憾,“还是多谢你,有劳。”“您客气了。”琳达摆出职业假笑。这位沈总,还真是越看越可疑。喝醉黎城一行十分顺利,并没有出什么额外的变故。唯一称得上意外的就只有编外人员小沈总的住宿问题。那块项目用地位于城郊,偏僻得很,条件好些的酒店只有一家。琳达当初一共定了两间房,另一位负责人也是女性,女孩子们睡一间做个伴,另一间姜裴住。至于那位沈总,她犹豫了再三,到底没胆子多问。这样得罪人的问题,还是让两个老板自己琢磨去吧。项目谈完已经到了晚上,资方兴致高,拍着姜裴的肩膀,无论如何都要做东请他们吃顿饭。生意场的饭局干净不到哪儿去,姜裴顾虑两个女孩子,便叫她们先行回去。至于自己身边黏着的这位……姜裴情知说不动他,也实在懒得多费口舌,索性将人一并带了过去。吃饭的地方定在一家私人会所,包厢里灯光昏暗暧昧,打眼看去,实在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地方。果然,酒过三巡,不知道什么时候,包厢门就被推开,几个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鱼贯而入,在旁边站成了一排。见的场子多了,这阵仗,沈澍扫一眼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眠微微皱起眉,心里实实在在生出些后悔。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拖着姜裴不许他来的。对方这次负责人叫王政,五十岁上下,一把嗓子破锣一般,光秃秃的脑门在灯下晃得人眼晕。他在姜裴对面坐着,抬着手,朝那一排少年男女们一溜儿地指过去,嘿嘿地笑着,叫姜裴先挑。“也不知道姜总喜欢什么口味的,”他开口,故意把声音压低,“这儿的孩子都干净,嫩着呢,姜总放心挑。”说完,又转向沈澍,打着哈哈道,“沈总也不要客气,出来玩儿嘛,开心最要紧。”“这往后啊,咱们还有的是打交道的日子。”方才姜裴介绍沈澍时并未多讲,只淡淡丢出来一句“绯游的沈总”就没了下文。可要真只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哪里就能平白无故攀上姜氏这棵大树?在场的各个都是人精,眼瞧着这两人关系匪浅,对着沈澍也不敢多怠慢了,话里话外免不了将人捧起来。沈总没有客气。沈总现在只想端着杯子把酒泼到王政的秃脑门上。他咬着牙,下颌线绷得极紧,手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频频地朝姜裴看过去。姜裴方才席间推脱不掉,浅浅地喝了两杯,酒意上来,脸颊泛了层很浅的红。听见王政的话,他捏着酒杯,细长的手指弯起来,在杯壁上很轻地点了点,头微微歪着,眼角斜斜地向上挑,眼神朝着那一排人淡淡地扫过去。倒像是真打算从里头挑出来一个。胃里的酒液后知后觉地泛上来,沈澍只觉得舌根处泛着苦腥,好似连肺腑搅在一处。他用了极大的忍耐,才克制住没有抬手捂住姜裴的眼睛,将人锁进自己的怀里,半分眼神都不许分给别人。“沈总觉得呢?”姜裴突然开口,声音里透着慵懒,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声调。杯中的酒液晃了晃,沾在唇上,一片淋漓暧昧的水光。姜裴眯了眯眼,侧过身打量沈澍,头软软地,像是要垂下,又屈起另一只手臂撑住,手背撑在腮边,轻飘飘地看向后者。“嗯?”他发出一声轻佻的鼻音,杯中粼粼的光映在眼底,像是多情的,“喜欢哪个?”沈澍于切齿的酸苦中又激出一股热辣辣的火来,一路从胸腔冲进脑中,灼得脑仁发麻。“没有,”他开口,哑着声道,“庸脂俗粉,有什么看头!”“我喜欢什么,姜总不是早就见过吗?”“这几个,哪一个及得上?”“是吗?”姜裴撩了撩眼皮,堆叠出很细的褶,密茸的长睫落下又掀起,像落下的初雪。“那真是可惜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王政,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笑,“沈总不领情呢,倒叫王老板白费心了。”“您自己得趣,可千万别被扫了兴致,不然,就成了我们的不是了。”“哪里哪里,”王政先前并未料到这茬,此举本是为了讨好人的,眼瞧着倒差点把人得罪了,正在心里懊悔,这时听见姜裴的话,便忙顺着道,“咱们自己人吃饭喝酒,原本也不讲究这个的,没他们倒自在些。”话音落地,朝一旁使了个眼色,便叫人将这一群领出了房间。旁边人几句玩笑话岔进来,便算是悄无声息地将这一茬插曲略过去了。王政好酒,席间又爱张罗,一杯杯灌进去,眼都发直,眼瞧着是喝多了。进行到一半,他端着高脚杯,摇摇晃晃地过来,拉扯着要敬姜裴酒,一双眼斜觑过来,带了些色眯眯地看人。姜氏的公子,搁清醒时候王政是没胆子的,可酒壮人胆,他这时被迷了心,瞧见那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目光就好似黏在上头,怎么都挪不开。“姜,姜总当真是年少有为,”他嚷着,把杯子举到姜裴面前,冒冒失失地递过去,“这一杯,不……不喝可不行。”“不喝,姜总就是不给面子!”酒液晃撒出来几滴,沾在姜裴袖口处,洇成一片湿痕。沈澍心里怒火混着妒火,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手腕随意一挥,掀翻了酒杯,杯子“呛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杯中的酒液尽数泼到了王政身上。“对不住了,王老板,”沈澍站起身,往姜裴身前挡了挡,冷声道,“我方才喝多了酒,眼前花了,一时没看顾住,才打了您的杯子。”口中说的是“对不住”,面上却并无半分“对不住”的意思。“你……”王政瞪着眼,带着一脸醉意,眼瞧着就要发作,却被身旁的同伴拦了下来。他醉糊涂了,旁人却有眼明心亮的。这姓沈的明摆着借了姜家的势,轻易得罪不起,忙陪着笑道,“沈总说哪里话。”“这碎碎平安,好兆头呢。”沈澍才懒得多同人费口舌,直接道,“王老板醉了,姜总今天也多喝了几杯,我看今日这局,不如就到这儿吧?”他将话丢在这儿,在场的又有哪个敢说不的,连声应着,又安排了车与司机,好将两人送回酒店去。沈澍扶着姜裴,将人安置在后座上,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将面前的隔板升起,这才伸出手去,替姜裴结了颈间的两颗扣子,又找了湿巾,替他在烫热的额头上擦了擦。姜裴坐得很端正,两手平伸,放在膝上,微微仰起脸,任由他动作。停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对着沈澍道,“你撒谎。”犯法沈澍的动作停了停,随即抬起身,一点点地朝着姜裴靠近。车厢里空间狭小,姜裴夹在座椅与沈澍之间,温热的吐息逐渐靠近,他睁着一双懵懂的眼,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角,幅度很小地往后躲。“热。”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不太开心,鼻翼很轻地翕动。沈澍保持这样半压在他身上的姿势,敛着眼,打量怀中的人,过了片刻,抬手握住了姜裴的手腕,按在座椅靠背上。紧接着,另一只手微微扬起,将揉皱的湿巾扔进了垃圾桶。“哥哥,”掌心里的手腕柔软细腻,像握了截冷玉,沈澍偏过头去,很轻地在上面亲了一口,“我撒过的谎多了,哥哥说哪一句?”“杯子。”像是羽毛从腕上拂过,泛起轻微的痒,姜裴动了动手腕,小幅度地挣扎一下,“你故意的。”“嗯。”沈澍的指腹贴在他手腕内侧,清晰地感知到皮肤下的血管在跳动,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快而急切。他碰着那一小片皮肉,蹭了蹭,有些不舍地松开手。“我看不惯他。”“他那双眼珠子不老实,一直盯着哥哥看,还动手动脚,”沈澍仰着头,自下而上地看向姜裴,眼瞳黑而圆,眼尾向下垂着,很带了些委屈的样子,“要不是哥哥在旁边,我一定叫人把他那双眼挖出来,才算让他长教训。”姜裴歪着头,眉心蹙起来,像是有些费解一般。沈澍仗着人醉了,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按在那一处,很轻地揉了揉。姜裴十分不乐意地扭开头,避过了他的手。“这样好看,”沈澍和他解释,又很快地补充道,“不过皱起来也好看。”“哥哥怎样都好看。”被酒精侵蚀的思维不似平时灵活,姜裴有些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不可以。”“犯法。”沈澍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哥哥怎么这么乖,”他将眼睛弯起来,亮晶晶地看人,“好可爱。”被夸了的人很矜持地抿着唇,坐得十分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