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在上海啊!”安德烈也笑了,“小地方就可以了,最好是很远、很远的那种。”索寻的笑容微微淡去了一点,但是安德烈没有看到。“我就想去一个……”他轻声道,“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就想拍电影。”安德烈又撑起平板,动作非常标准,运动背心荡下来,露出大片的胸口。他撑了半分钟,索寻就在旁边呆呆地坐了半分钟。然后安德烈松下来,对索寻说:“你到我背上来。”索寻愣了一下:“啊?”“加点重量,”安德烈说,“这么练没劲儿。”索寻爬起来,两只手都摁到安德烈身上,力道还挺大,直接把安德烈摁趴下了。安德烈一下子笑出来,弄得索寻怪莫名其妙的:“干嘛?”“你是不是就想揍我?”索寻“嗯”了一声:“让你发现了。”安德烈只好指挥得再具体一点:“你上来,我背着你俯卧撑,懂了吗?”索寻便岔开腿,往他腰上一骑。安德烈顿感无语,趴在瑜伽垫上,笑得浑身都抖。“你这样撑得起来吗?”索寻伸手把着他的腰,感觉细得有点儿危险,特别担心地问他,“腰不会受伤吧?”“当然会!”安德烈别扭地拧过身子,越过自己的肩膀看这活宝,“你趴下来,贴我背上。”索寻便“哦”了一声,总算明白安德烈要他干嘛了。他乖乖地趴下来,整个人像张饼一样贴在了安德烈背上:“这样?”安德烈没说话,直接做了个俯卧撑,索寻吓了一跳,手一下环住了他的胸口,两边膝盖抵着地,自己把自己撑住了。安德烈停下来,又道:“腿也挂上来。”“啊?”索寻觉得这简直是在练他,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把腿也放到了安德烈身上。安德烈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身上,一动就能感觉他浑身的肌肉是如何绷紧、如何发力。索寻好歹是一个大男人,但安德烈还是稳稳地背着他撑了起来,然后匀速地伏下去,看起来非常轻松。索寻的手环着他,突然问:“为什么呀?”“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小面馆?”“哦,那个……是因为……”安德烈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小时候老逃学……街上有个……有个开面馆的大伯……经常请我吃面……”他停了停,伏在瑜伽垫上把话说完:“可能看我长得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新奇吧。我没钱,他也不问我要。那会儿觉得他就是最自在的人,不用上学,不用上班,也没人管。守着面馆,一天天的没烦恼。”索寻听笑了:“不可能真的没烦恼。”“是。那会儿小……”安德烈又撑起来,“不懂嘛。”“那你还想现在开面馆?”“不开面馆也行。随便卖点儿什么,能糊口就行。”索寻便道:“小地方,还没人认识你,更没办法糊口了,说不定还有地头蛇来砸你的店。”安德烈趴下来,也不知道是让索寻的体重压的还是被他说的现实压垮的,无奈地笑起来。笑声直接从他的身体里传到索寻的胸膛,好像是他自己在笑。索寻没动,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又讲:“这种话展言说说就算了,你走到街上又没人认得出来,跑什么?”安德烈把手垫在脸下面,趴在地上调整呼吸。其实索寻这样贴着他有点热,但是安德烈什么都没说。索寻自以为控制得不错,其实不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他最近非常……“黏人”,安德烈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大概就是从《粉》上映遇到那些事开始。当初那个非要把情侣不情侣的界限分明之类的话如今也不怎么听见他说了。索寻压力很大,最大的情绪源就是《粉》收获的差评他本来真的对这个片子寄予了厚望,想到可能不会很卖座,但当大量的“不知所云”“自以为是”“拍得稀烂”这样的评价蜂拥而至的时候,索寻的精神也扛不住。有天晚上安德烈睡在索寻房间里没走,感觉索寻一晚上就没睡踏实,好几次突然惊醒,也没醒透,下意识的动作是往他怀里钻。然后安德烈就开始天天睡索寻那里了,名义上是管着他睡觉,不然他又是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关键他也不是忙着写剧本才不睡觉,就是自虐似的,一遍一遍搜《粉》的影评。嘴上说着要写《隔都》的剧本,但好几天动不了几个字,于是情绪就更糟糕、更睡不着。安德烈不跟他讲道理,到点了就没收手机,摁着他睡觉。要是还不肯睡,就是在床上颠来倒去地折腾效果显著,这两天索寻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安德烈勾了勾嘴角,在索寻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点笑意。“随便说说的,啊可能呀?”他又学索寻说话的腔调,“就跟上班的人想辞职去大理开客栈一样的。”他连巴黎都不去了。经纪人催了几遍,跟巴黎那边谈好了工作的,再不动身,就要换人去走秀了。但安德烈就那句话,“走不开”。“对,三天也走不开。”索寻就没再说什么,好一会儿,下巴磕在他肩上,问他:“不练了?”“累了。”索寻就想从他身上起来,但是安德烈扣住了他的手,拉了一下,仍旧保持着贴在一起的姿势。“你呢?”安德烈问他,“不拍电影的话,想做什么?”索寻趴在他背上,愣是让他问住了。说实话,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拍电影的话,其实选择也挺多的,不过肯定还是在相关的行业里。索寻现在基本不用再为了生计发愁,当然,要在上海靠自己买套房还是奢望,父母存着给他买房结婚的钱也都已经被他拿去拍电影花掉了,但反正索寻的人生计划里也没有“结婚”这一条。于是他想了半天,还是回答安德烈:“我就想拍电影。”安德烈笑了,对他的回答完全不意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只道:“多好。”他是“多好”了,索寻反倒一阵悲从中来。他长久没有声音,安德烈困惑地动了一下,换来的却是索寻更紧的拥抱。安德烈愣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背上有一股濡湿的潮意。安德烈就没再动,轻声问:“热呀?”“嗯。”安德烈拱了一下肩膀:“怎么啦?”索寻在安德烈背上蹭了一下,这下安德烈确定他掉眼泪了。但索寻的声音一点没有异样,说:“但我现在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电影能拍了。”“哪能就没电影拍了?”安德烈说,“《粉》好歹是拿了奖的……”“一个破青年奖。”“哎哟!”安德烈都笑了,“刚捧回来的时候叫人家‘人生首奖’,才多久,现在叫人家‘破青年奖’,你好渣啊啊!”索寻张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安德烈笑得贱兮兮的,索寻双手撑在安德烈身体两边,又往上一点,咬在他脖子里,非常用力。安德烈求饶了:“别别别……我明天有拍摄!”索寻这才松了口,安德烈干脆翻了个身过来,两只手臂一展,把人牢牢地圈在了怀里。索寻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平稳地传进耳朵里。“肯定有电影给你拍。”安德烈轻声说,“你还有老师、同学、赵哥,再不济,还有……”他顿了顿,有点儿不太情愿地说,“展言。对吧?那么多资源,总有项目会找你的,一步一步来嘛,积累到后面,你想拍什么就能拍什么了。”“我知道。”索寻的声音很闷。安德烈讲的是实情,慢慢来,至少以后做个行业标准线以内的导演,混一口饭吃,是没问题的。但是没有人在梦想的时候会说,“我只要做个行业中的中庸之才就够了”,没有一个人,会在填写那张志愿表的时候,想的是“混口饭吃就行”。索寻还记得学生时代的野心,他就是带着“中国电影舍我其谁”的自大和决心扛起摄影机的。《粉》杀青之后,索寻跟焦明辉谈过一次,老师劝他人还是不能锋芒太盛,庸才往往有庸才的一口饭吃,恃才傲物的人反而多半没有好下场。也正是老师这番话,让索寻在处事上做了很多“圆滑”的改变。后来《粉》没完没了地要改,老师又劝,大家都是“带着镣铐跳舞”,要沉住气,以待来日。然而《粉》的审核虽然拖了很长时间,但到底还是每次都会给明确的意见;焦明辉自己的新片却是已经杀青快三年了,电影局还是不给回音,焦明辉连哪里犯了忌讳都不知道。索寻接了《隔都》这个项目以后,反而越来越怀疑,这种妥协是否有个底线。索寻支起脖子,皱着眉头看安德烈:“我就是在想,万一头低着低着,就把心气磨没了;这镣铐带着带着,有一天会不会再也不会跳舞了?”安德烈眨了眨眼睛,没办法回答他,最后只是笑,半是调侃,半是赞叹似的:“原来你是奔着名垂影史来的呀?”“不是!”索寻有点儿暴躁地锤地,“那至少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尽力,再说我不行,我认!现在这样,我……我憋屈!”安德烈算是听明白了,索寻还是过不去《粉》那些差评的坎儿,就觉得要是当初没那么一改再改,不至于此。但是憋屈也没办法,安德烈只能给他把话题岔开:“明天还要去开会吗?”索寻“嗯”了一声,又趴下来,还是窝在他怀里。安德烈其实让他压得有点呼吸不畅了,但是屏着气忍着,听见他说:“总要有个结果。”“那你……”安德烈换了下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尤总跟他私底下聊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电影最后还是你来拍的嘛,最后细节怎么把控,还是你说了算的,这里面还是有很多操作空间嘛。唐老师这边想办法糊弄过去就行了……在社会上做事,重要的是最后能“成事”,而不是争一时意气。越想越憋屈。索寻恨恨地骂了句“草”,终于从安德烈身上起来了。安德烈无声地吸进去一口长气,揉了揉自己的肋骨。索寻抓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头也没回地问安德烈:“晚上吃什么?”安德烈还在揉肋骨:“你不是不吃吗?”要不还是少吃一点吧!索寻回过头来,几近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眼,安德烈赶紧坐起来,乖乖地把手举高,像一个投降的姿势:“都吃,都吃。你点什么我都陪你吃……”索寻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冒烤鸭。记忆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运作,他还记得外卖里送了一张积分卡,每消费一次就会印一只小鸭子在上面,他和安德烈还讨论了很久如果是点外卖的话这个积分怎么印,最后发现仅限堂食。安德烈不喜欢吃鸭子,觉得鸭皮下面一层油脂太肥腻。索寻记得自己说,“那完了,法国人可爱吃鸭子了。”安德烈也只是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对他“哦”了一声,不接这个话茬索寻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然后他们在家看了场电影,哪一部电影反而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是索寻挑的,安德烈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话语权,不过时间长了,索寻也知道他爱看什么样的电影了。很丢脸的是那天先看睡着的那个人竟然是索寻自己,但他拒绝相信是安德烈把他抱回的房间安德烈的体脂再低,浑身就那么点肉,再练也得讲点基本法吧?但他同样拒绝了安德烈要再把他抱起来一次证明自己的要求。那是“不许说你祝我幸福。”索寻从李幼冬那里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他没有替安德烈说话,甚至完全没有在李幼冬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他只是耐心地听完了李幼冬对自己事业的全盘计划她和新超越的十年长约要到期,在上海这么多年,始终也没什么起色。但她的社交账号运营得很不错,新超越就是这点儿好,比传统的经纪公司更懂得新媒体运营。李幼冬很早就在社交媒体上“出了柜”,经常分享女装穿搭,收到的反馈比索寻想象的要正面得多,她置顶的一条名为《拥抱自我,无惧无畏》的短视频谈及了关于性别认同一路走来的个人经历,收获了近百万的点赞。在网络上,“小冬”这个ip已经成为了李幼冬最大的收入来源,也是她觉得是时候往前再走一步的底气。虽然索寻翻了一下视频下面的评论,感觉那些频繁出现的谩骂诅咒也是李幼冬情绪不稳定的一大诱因,但他无法专断地告诉李幼冬“你不应该这么做”。索寻听得出来,虽然李幼冬气得把安德烈拉黑了,其实非常看重他的意见。安德烈说一句“不要”,李幼冬就开始瞻前顾后,难以决断,而且十分焦虑尤其是她一直觉得安德烈作为模特比她成功得多,如果安德烈在巴黎都很难混的话,她是不是真的不行。索寻能做的只有先安抚李幼冬的情绪,让她暂时先不要想这个问题。从索寻的视角来看,其实两个人还是没有放下情绪好好沟通。安德烈大概带了一点自己遇挫的怨气,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听一听李幼冬的想法就先认定她想当然,而李幼冬又太敏感,也没好好听一听安德烈基于实际情况的描述。索寻回到家,凌晨两点多还打开电脑开始给安德烈写邮件的时候,深感自己以后退休了可以去居委当调解员。这封邮件写了很久,也很长。索寻先把李幼冬那些想法都忠实地转述了一遍,然后委婉地指出,虽然他明白安德烈的好意,但他有的时候做得太多,也会让身边的人有一种不被他平等对待的感觉。李幼冬是一个成年人,不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孩子,最后的选择权应该在她手里。现在李幼冬不高兴的点在于认为安德烈不愿意把自己的人脉资源分享给她,索寻认为安德烈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希望安德烈能够在这个问题上再想一想,让李幼冬情绪上不那么抵触,她应该会听得进安德烈的意见说到底,为什么安德烈那么强烈反对给李幼冬牵线呢?写完以后已经快凌晨四点,索寻点了“发送”,离开工作台去洗漱,就刷个牙的功夫,安德烈的回应就来了他又打了一个电话。索寻嘴里叼着牙刷跑出来,看到屏幕上那个境外号码的时候无声叹了口气,感觉需要查一下他的手机套餐包不包括接听境外电话。然后安德烈连声招呼都没打,上来就劈头盖脸给索寻扔了一枚炸|弹:“becaedecaseisafuckgpip”(德卡斯是个皮|条|客)索寻让他炸得下意识咽了一口薄荷味的泡沫,愣在了那里:“啊?”然后他坐进了电脑椅里,顺手把牙刷放在了桌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卧槽……?”什么意思?那条小道新闻里说达诺尔的口不择言其实是真的?真的是安德烈的经纪人把他“卖”给了那个叫让-米歇尔的法国人?安德烈听起来比之前更加心烦意乱了:“只要他遇到的稍微长得好看一点的女人,都会先介绍给那几个客户。然后再说有机会签约,让她们走秀什么的……”“什么客户?”“设计师,老板,反正就那些有钱人……”安德烈说得很含糊,“我不知道,索寻。所以我不能让幼冬落到他手里……”索寻突然打断他:“那那个达诺尔的继承人也是?”安德烈沉默了,他似乎没有想到索寻会知道让-米歇尔本纳的事。他的沉默像一把利刃突然刺穿了索寻。他从来没有想过……索寻几乎喘不上气,他一直以为安德烈只是遇到了新的人。但某种可能性就像水底的巨兽突然浮出了水面,准备一口把他吞下去。“安德烈。”索寻叫他,但电话那头还是沉默,索寻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说话!”“不是。”安德烈的声音很平静,“是德卡斯把我介绍给了让-米歇尔,但那是正常的社交场合……我是个男的。”索寻觉得很可笑:“男的也会是受害者”“我知道,但我不是。”安德烈说得非常干脆,“我跟让-米歇尔之间什么都没发生。ok?”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跟索寻证明自己的忠贞。索寻:“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安德烈还在解释:“我只是想要-it的广告。让-米歇尔……他是gay,这个大家都知道。但他一直没敢出柜,怕他外公会剥夺他的继承权,那次被拍到以后他很生气,以为是我故意陷害了他。我们甚至没再说过话了……”索寻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再次打断他:“你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安德烈又陷入了沉默,索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很久,安德烈低声道:“他只是兼职皮|条|客,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做一个模特经纪人该做的事。我不是他们的猎物,不用担心我。”索寻点了点头,然后想起来安德烈看不见,于是他说:“小心一点,不要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