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忽然另有一件事噌地窜进他的脑海:长信宫里的人不是先皇后,穆庭霜是怎么知道的?
他手上劲道一松,不自觉倒退一步,嘴唇翕忽:“你……太后的事,你也是才查明白,对么?是不是?”
穆庭霜本能不愿他手松开,锲而不舍握住,却一时没答话。
君臣两个脸对着脸手牵着手,李郁萧盯着面前的一人恍惚地摇头:“是这样吧?你也是将将知道,是吧?否则为何她进宫这么久你不告诉朕,否则为何你之前要配合她的计策,你那时不知情吧?否则……”
别吧,千言万语,李郁萧心想,你别又是隐而不报瞒着我吧。四肢百骸,百热俱凉,他喃喃道:“韩琰没做过奸臣,罗笙没做过我的妻子,她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太后不是我的母亲……穆庭霜,这桩桩件件,为何总要等到我来问,你才说?”
非常惊奇,李郁萧以为,荷西佳处那夜已经耗完他的伤心,他此刻这种锥心蚀骨的感觉,不,一定不是伤心,不能再是了,那么它又是什么?又是什么呢?
穆庭霜只感到他一双手在轻轻震颤,指头尖儿冰冰凉,正待再说一次臣有罪,却见陛下惨然一笑:“阿荼,总是朕的亲弟弟吧?”
“是,”穆庭霜喉头一滚,几乎难以直视他一双清瞳,“汝南王殿下是陛下血亲。”
李郁萧忽然一阵疲惫,又问:“太后的事你爹知道吗?”
“不知,”穆庭霜觉着自己该说些什么,陛下神情实在不好,可又拿不住,只得有问必答,“此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他也是很晚才知道。其实姜菀人做得周全,那个档口胶东那头不熟悉先皇后,她钻得空子,八年之后她回来,洛邑这头又不熟悉胶东太后了,因此上辈子一直要到穆广霖谋反逼宫,姜菀人舍身换皇帝活命,临死前才自己吐露,才真相大白。
就是念着她肯替陛下去死,穆庭霜心想她总是为着陛下好的,总是个助力,因此才放任她入主长信宫,才没有节外生枝禀告陛下。
那边厢李郁萧轻轻念着:“只有你一人知道,只有你一人知道……”
好啊,不愧是你,心有沟壑万千,目有山川海岳,旁的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瞒就瞒了,又值什么。
他吸着气,仿佛怕惊扰什么:“还有什么是只有你一人知道的?”
他很轻很轻地发问,语气轻到叫人仿似听得岔了,轻到穆庭霜直心慌,直觉再不开口,好像正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间流逝,百川东到海,再无追溯之日。
因定定神开始讲。
讲的却不是魂回少年这等离奇事,而是另一件,不离奇,但是也足够令人心惊。“陛下,”他道,“其实臣与裴玄并不是血亲。”
啊?李郁萧稍稍回神,心想怎么会呢,你的母亲不是裴氏女么?算来应当是裴玄的姑姑,怎会不是血亲……李郁萧瞪他:“你、你难道不是穆侯亲生?”
“臣是穆侯亲生,”穆庭霜平平答道,“但臣不是穆侯夫人亲生,臣原以为臣是,但其实并非如此。”
啊?可是、可是,李郁萧一时迷茫,没听说宣义侯有妾室啊?可穆庭霜口口声声说是有,那么这妾室……想必已经不在了。
“你的生母?”
“是裴氏一名婢女,陪来的媵人,”穆庭霜语气很淡,有些嘲弄,“大约穆涵是觉着,诞育一双子女已是她莫大的荣幸,自己的孩子还能得夫人亲自养育,她九泉之下应当感恩戴德。”
不是嫡出,因此他和雪娘不比长兄,长兄要历经磨练继承家业,他和雪娘呢,于穆涵而言俱是可以舍弃、可以利用的工具。良叔与这名婢女,也就是他和雪娘的母亲,是自幼的相识,上辈子他察觉穆广霖要谋反,苦劝无果,反叫穆涵先发制人囚于府中,良叔冒死相救,临终前向他透露这一秘辛。
“你的生母,”难道是?“是病故么?”
“陛下,”穆庭霜淡淡笑起来,“何必假作不知安慰臣。生雪娘时出现变故,臣的母亲有血崩之症,当时稳婆有言,即便救得回性命将来恐也不能再生育,穆涵,便没再留着她的性命。”
啊……杀母之仇,就说呢,父子俩是什么仇,从前李郁萧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这样。心中恻恻,可很快他的心神又叫飞开。
恻恻什么?述说的这一人,神情如此平静,一番悲痛身世讲下来,语气无波无澜,似乎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也不知穆庭霜是怎么摸清这些底细的,竟能隐而不发静待时机,李郁萧知道他心思深沉,可如今听来依旧惊心。
说完这一茬,君臣两个的亲妈,直接间接都是死于一人之手,两人明明应当联系更紧密,更无嫌隙,可不知为何,却总觉着是更疏远。不知不觉,李郁萧的手已经完全卸下力道,之所以两人看起来还是双手交握,全赖穆庭霜托着。
李郁萧想,为什么还捧着我的手?干嘛呢?一面瞒着你像是防贼,一面摸着你的手像是捧着珍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子。
他的神情还是如此哀而无依,穆庭霜心中大恸:“再没旁的,此事、此事臣也应当早早告与陛下知道,韩琰,罗笙,太后,都是臣的不是,臣有罪——”
“你?你有什么罪,”李郁萧打断他,“你不过是不愿意信任朕,不过是不愿意接受朕的心意,人各有志,你又有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