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风雨微霁,难得出了几日好晴,太央宫已经渐渐回暖,许昭仪的死没有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宫里砸起半片水花,除了上阳宫的侍女偶尔还会想起许昭仪,如今被称作许嫔的娘娘。
顾清平换了春衫,因为仍身处孝中,春衫亦是黑色,饰以浅灰绣绦,素白银器点缀墨发中,清洁宛如九秋之月,俏丽如三春之花,神凝于眉梢,笑不达眼底。
桃夭亦穿着素净,平静地给她倒茶来。
顾清平浅饮一口,说:“今日我要去琼玉楼找一本古籍,你不用跟着我。”
桃夭点头表示知道,给她理了理衣衫,送她出了上阳宫。
宫道如旧,但人非物是,再次走在这条漫长宫道上,她的心情不同于以往,她怀着目的,心地不再同往昔单纯,如无意外,琼玉楼,将是她最后的机会。
程后在等,她也在等。
琼玉楼依旧宁静,风波仿佛永远波及不到这座典藏诗书的亭台楼阁,顾清平走了进去,踩过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道边青松白石,微微还剩些残雪,一派幽冷。
她踏入最大的那座藏书楼,竹木清香混合墨香,令人唯觉平静,一排排巨大的书架上,摆放着数以万计的书简,尘埃在空气里飞舞。
顾清平行走在这些自幼走过的书架之间,目光扫过一卷又一卷竹简,不急不缓的步伐轻轻响在楼中。
她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书籍,于是一层一层地看过,到了第三层时,她刚走没多久,一个淡如清泉的声音,从深处响起:
“在找什么书?”
顾清平面上微惊,明知那人看不见,她还是执弟子礼道:“前陈吴风道先生所著《折花》,久闻而不得见,听闻楼中或许收藏,故来寻访。”
那人沉吟片刻:“吴风道此人于史上不显,唯一可称道的就是这《折花》,正好,楼中确有收藏,你来取罢。”
顾清平敛衣,缓步走去。
光亮渐明,满室飞扬的尘埃里,她先是看见一角白衣,没有任何花纹,再往上,便是铺了满身的如墨长发,仅以一根玉簪束发。
那人面朝她,拿着一卷竹简,白玉一样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被身后的白光晕出别样风情,她看见那人眼眸深邃,宛如一片大海,令人不能窥见半分,又仿佛在那片海洋里看出海阔空天,使人唯觉浩淼。
顾清平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浩淼,那双眼究竟是见过了怎样的浩远,才能拥有这样波澜不惊浩荡无垠的眼神。
白衣青年脸色微微苍白,难见血色,是只有常年居住在雪山之巅的人才有的脸色,他垂眸看着顾清平,目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射来,穿过重重山隘与迷雾,终于落到她身上。
他在看她,又不是在看她。
顾清平心中微微怪异,养气功夫还不算高深,因而很容易就被青年看出端倪,他微微一笑:“原来是公主殿下当面,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公主见谅。”他抬手施以一礼。
顾清平还礼浅笑:“先生不必如此,琼玉楼内只有学生与贤者,不分尊卑。”
青年从身侧堆积的竹简内取出一卷,递给她:“殿下要的《折花》就在这里。”
顾清平上前双手接过,再次拜谢,而后问道:“不知先生尊姓?”
青年眸中带笑:“谈不上尊姓。在下姓钟,名衡,字璇玑。”
“多谢璇玑先生。”顾清平若有所思,手拿着竹简,往后退去。
璇玑先生看着她,笑意如春风:“殿下若是无事,可常来琼玉楼观书,草民日日在此。”
顾清平颔首,下了三层。站在藏书阁前,她回头看去,原来文圣之徒,竟是这么个月朗风清的模样,只是有一点,这位璇玑先生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故人,细看一下,似乎还含着一点激动。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璇玑先生高坐楼中,手边是堆积如山的竹简,他靠在扶手上,还能清晰的记起方才初见三公主的模样,那样的神韵,那样的风姿,的确没有令他失望。
“以《折花》为引,抛砖引玉,不愧是……三公主。”
前陈吴风道,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官至五品,后挂印而去,游离山水之间,纵览事物之情,在他四十五岁那年,途经潭渊山,见漫山杏花如海,遂兴起入之折花,写下他此生最著名的佳作《折花》。
虽以折花为名,书中内容却与折花毫不相干,他以杏花起兴,大谈君王之道,言称君王行止皆需顺应民生,更提出民乃万世根基,君王成也在民,败也在民,使仁君之风风行于世。
可是彼时前陈皇族暴虐无道,借吴风道言论妄议君上为由,在他四十六岁那年就下旨处死了他,还将《折花》付之一炬,幸而有文人不忍佳作埋没,偷偷私藏《折花》抄本,方流传至今。
顾清平找这本书,又是在向他,表达什么呢。
世人皆知,如今世家当道,皇室衰微,百姓困苦于世家,如今世道,可与前陈末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璇玑先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