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后点头,静静瞧着秦王稷自己思考,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她这个儿子自幼聪慧有想法,一点即通,言多反而不好。虽分离数年,秦王稷的性格,她这个生母还是明白的。
秦王马车徐徐驶入秦王宫,芈后与秦王稷先后下车。甘泉殿婢女先迎了上来。
芈后转身面向秦王稷,抬起下巴看了那政事堂一眼,“王上去读书吧,我先回宫去了。”
秦王稷应了一声,躬身送芈后往甘泉殿走去,见芈后走入宫中复道,方才直起身来,望向芈后的背影,嘴唇抿起来,那双眉毛还是紧紧拧着,并没有半分舒展。
内侍从后头迎上来,停在秦王稷身侧,躬身说道:“王上,卫先生已经入宫了,听闻今日王上与芈后去了宗庙,现在还等在政事堂里头。”
秦王稷颔首,抬眼望向政事堂,一挥衣袖,抬手揉了揉眉头,迈开步子朝石阶走去,“走吧。”
甘泉殿外,芈后尚未到门口,便见月姑迎了出来,在她眼前停住,福身说:“义渠君来了。”
芈后狐狸眼一挑,嘴角轻轻勾起来,抬手扶了扶鬓间发簪,扶住月姑的手往内走去。一进院内,便见那义渠王正跟一个义渠武士切磋,未着上衣,头发散乱,手中弯刀闪亮如若弯月,兵刃相击,铿锵作响。
义渠王刀刃一偏,倏忽从那义渠武士的发间穿过,贴上他脖颈。武士木然不动,义渠王下巴一偏,朝门口看过去,嘴角勾起,煞是邪魅。
芈后倒是捧场,抚掌笑着,缓缓走去院中,“义渠君好身手。”
义渠王一笑,弯刀刀刃收起,丢给那武士,自己信步朝芈后走来,“去拜祭惠文王了?”
芈后不置可否,只抬脚朝内里走去,“那是其次,人都去了,拜祭又有什么意思。我向来只信眼前,不信脑后。”
义渠王听见这话,自是心中大悦,脚步也不觉轻快起来,“那你为何要去,有什么眼前的事值得你走这一趟?”
芈后回头瞧了那义渠王一眼,略想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好瞒他的,便直言道,“有个女子,打稷儿去燕国时便追随他,一路回来,又立了不少功,很是受稷儿信赖。”
“听你的口气,怎么酸得很,既然不喜欢她,除了便是了。”义渠王轻轻一哼,甚是不屑一顾。
芈后笑着摇头,“义渠君,你也是过于直爽了,我不是说了,这女子立了不少功,是个可用的人,除了,岂不是太可惜了。若是不喜欢就要除掉,义渠君,你早不知该被从我甘泉殿赶出去多少回了。”
义渠王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跟着芈后走进殿内坐下,从一旁婢女手中取过衣袍披上,“那你想让她如何?”
芈后侧身靠着木案,一手支着额角,一手伸出去,将义渠王的衣领收拢,捏在手中,笑得当真是一个风华绝代,“自然是把我不喜欢的,变成我喜欢的。”
义渠王微微眯起眼睛,握住芈后的手,贴近自己心口,“怎样,才是你喜欢的。”
那五指收紧,芈后声音轻软醉骨,“能为我所用的,能于我有益的,我都喜欢。”
甘泉殿中温香暧昧醉人,前头秦国政事堂之内,却是静穆一片,只见灯火将内里照了个亮,内侍宫女皆是脚步轻轻,唯有一人声朗诵文章,不时停下讲解,充斥着整座政事堂。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卫淇停下步子,捧着手中竹简道,“这几句,讲的是‘盈必亏,满必溢’的道理,王上可想天中明月,若满,必将迎来缺损,若……”
卫淇固然止了声音,只见秦王稷低头看着面前竹简,手中提着毛笔,却是一副愣神的模样。
耳边忽地没了声音,秦王稷一抬头,对上卫淇那将笑未笑的一张脸,腾地满面通红,站起身来朝卫淇一躬,“失礼了,请先生责罚。”
“哎,王上心里似是有所忧虑,若是心中忧虑不解,便是听进去了,也学不会,记不住。”卫淇放下手中竹简,双手背到身后,“今日,便先讲到这里吧,王上先回去将心中忧虑解开,咱们再继续讲。”说罢,卫淇拱起手来一躬身,便要退下去。
还得卫淇未曾往外走够十步,边听见后头秦王稷喊道,“先生留步!”
秦王稷匆匆走上去,朝卫淇一躬,“寡人心中忧虑,先生或许可解。”
“王上请讲。”
“母亲要我将宁姑许配给我舅父魏冉,先生以为如何?”
卫淇一愣,抚掌大笑,“这可是大好事啊!王上该早日应允才是!”
☆、64
政事堂之中,油灯噼啪响了一声,秦王稷肩膀一跳,一瞬回神来,拧着眉头将身体微微前倾,似是方才听岔了一样,又看着卫淇双眼再问了一遍:“卫先生说的是,此事可?”
卫淇一手端在身前,柔柔笑着反问秦王稷:“臣方才说的,是‘好’,而非仅仅是‘可’。王上似有迟疑,王上觉得泊宁嫁给魏大夫,有何不妥吗?”
秦王稷轻轻摇摇头,伸手迎向卫淇,“寡人愿先听听先生怎么说,宁姑若是嫁给舅父,是怎么个好法?”
卫淇似是觉得秦王稷的话难以置信,竟愣住了未曾立刻回答,双目瞪大,好好瞧了一回秦王稷,方才低头笑出声,将双手收到身后握住,朗声回答:“臣觉得泊宁和魏大夫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好处有三。其一,泊宁今年已经年满二十,搁在寻常人家,早已婚配,只怕孩子都会说话能读诗了,不过是这些年颠沛流离,耽搁了。魏大夫年近三十,也未曾娶妻,算是相配。其二,王上敬重泊宁如若亲姐,这若是泊宁成了魏大夫的妻,便是成了王上的舅母,成了实实在在的亲人,不是更好吗?其三嘛……”
秦王稷原本还听着连连点头,卫淇忽地停住,叫他心中一顿,连忙追着问:“先生为何不继续说,第三是什么?”
卫淇笑着低下头,拱手朝秦王稷深深一躬,并未直起身来,“臣与泊宁私交颇深,这第三点,乃是臣作为泊宁的朋友,为泊宁做的私心考量,王上还是别问了。”
秦王稷走上去扶起卫淇的双臂,说道:“先生是寡人的老师,宁姑也相伴寡人多年,都是一起从燕国回来的,有何不可对寡人说的?再说,先生既是为宁姑好,寡人怎么会阻拦?”
卫淇抬手在眉间揉了揉,低头一笑道:“是臣以小人之心来对待王上了。这第三点嘛,不过是臣觉得,自入秦以来,芈后对泊宁不甚亲近,想着或许是因为王上宠信的缘故。这让泊宁嫁给魏大夫的话,既然是芈后说出来的,兴许是个两人缓和的契机,对泊宁也是有好处。”
秦王稷抿起唇,双手握拳,一手贴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转头过去不再面对着卫淇,而是看向政事堂上首那面羊皮秦国地图。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也是寡人做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