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正月十五,还是山下野外,即便是南方又如何会热,但听到这里,朱胜非早已经大汗淋漓,而周围人物看到他反应,情知是怎么一回事,却是更加愤怒——吕颐浩已经忍不住甩袖子了,刘大中回过神来,也恨不能替赵鼎踹此人几脚。
但这个还没完,赵官家继续摇头:“还有吕好问吕公相那里……你说他在任期间贪污公款十七万贯,掠夺公物三千余件,朕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计算的那么清楚的?而且这么严重的贪污之事,你为何在任时不弹劾,反而要去职后在家里才跟自己乡间士人说这些话?还说什么朕在尧山打仗的时候,是你接受朕的托孤守的东京?还说要将这些写进自己的《汝淮闲居录》?你不觉得羞耻吗?”
“臣请即刻逐出此人!”听到这里,素来好脾气的许景衡都没忍住。“此獠品质不纯,枉为人臣,兼污同列之谊。”
不过,与此同时,脾气最严苛的吕颐浩作为昔日此人举主恩相,却反而笑出了声。
周围笑怒之中,朱胜非早已经不敢吭声,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朕知道你因为白马事变对朕和当时的宰执心怀怨气,但你就不怕百年之后,真有人因为你是本朝尚书,拿你的什么闲居录当成证据,污人清白?!”赵玖见状也是有些意兴阑珊。“其实,依着你在家乡那些言语来看,你怕是一开始便没有真要劝谏朕的意思,只是想着维持自己耿直大臣的人设,被人给架起来了对不对?怕也正是如此,才会被窥破虚实的吕赵二相公给送到朕这里来……有些话,他们反而不好开口的。”
朱胜非终于愕然抬头,因为赵官家的话里已经暗示了另外一个事实。
“不要看朕。”赵玖见到对方抬头,也是无语。“你在东京耀武扬威的时候,你乡人早就拿你那些言语投书于公阁了,你在淮甸的那些言语,也经吕公相转赵相公,弄得整个秘阁都知道的,但他们看了又不好当面骂你的,只好将你转到这边来让朕处置……不然你以为朕是怎么知道你那些言语的?真以为朕的皇城司能这般强横,能将你在淮甸上的闲言碎语也搜罗出来?”
听到吕好问和赵鼎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将朱胜非的那些话放心上,吕颐浩和许景衡也都泄了气,不好再计较。
而其余人等,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这一波自以为是的最后大员出山,力挽狂澜,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呢?
话到这里,事情似乎再无波澜,赵官家也不可能让一众东南公阁成员和本地官吏都跪着,便挥手示意,一面让朱胜非归家,省得丢脸,一面让众人起身,依旧宴饮。
但是,就在朱胜非逃也似的离开凤凰山,然后众人为他的脸面,稍后方才纷纷起身归席之时,却猛地发现,有一人虽然也起身直腰,却纹丝不动于原处……不是别人,正是前吏部尚书刘大中。
这不免让包括赵官家和两位相公在内的大家有些惊愕。
毕竟,刘大中本人就在湖州,在整个武林大会到眼下的过程中几乎全程保持了沉默,很显然,他要么是早就意识到赵官家的决心不可动摇,要么便是武林大会后也受到了一些触动,所以选择了屈服于赵官家,不再多事。
便是此次,也明显是被朱胜非这个小人给临时拖来做挡箭牌的。
那么,朱胜非都跑了,他又何必呢?
“刘卿还有言语?”赵玖沉默了一下,情知是遇到了硬骨头,便认真相询。
“回禀陛下,臣原本其实没有什么言语,但官家说不教而诛那番话后,反而有了几分想朝官家坦露心迹的冲动。”刘大中平静拱手以对,跟身后不远处的西湖沸腾之态形成了鲜明对比。“臣既辞官故乡,悠游林下,本无计较,却依然想就近来官家所做摊丁入亩一事论一论,但并非是要阻拦此政,而是想让官家知道臣的心迹,晓得臣当日为何要辞官,而臣也想借此知道官家心里到底是何做想……还请官家允许臣就此说上几句话。”
赵玖再度沉默了一下,方才颔首:“你说。”
“官家,摊丁入亩这种事情,和之前官家重推的青苗贷,以及当日王舒王立的诸般新法一般,在臣眼里都是一回事。”刘大中在上下瞩目之中,立在原地,不慌不忙言道。“那就是法子说的极好,看起来总是好东西,但实际上,一旦使用,却总会遗祸无穷……”
“因为用人不端,因为滑吏骚扰?”赵玖正色相对。“还是说将来总会闹出新问题,使民生陷入新苦处?”
“不错。”刘大中闻言束手相对。“这就是臣一直以来反对官家太急太快的缘故……臣就不说青苗贷和与金人战和了,只说摊丁入亩……摊丁入亩是有好处,但为了这个好处,官家设置了公阁,收买人心,可臣冒昧一问,这士大夫和形势户跻身公阁,将来若是公阁空置,会不会觉得官家在骗他们?若是公阁有了实权,会不会反过来骚扰地方,尾大不掉?甚至于裹挟地方,成了形势户作威作福的倚仗?而且,公阁之内,若不能公平分权,吏户如何会被收买?而若公平分权,士大夫又如何能忍吏户居于其上?这些问题,短时间内有助于官家分而破之,推行新政,但时间一长反而会滋生新的大难处。”
赵玖沉声不语,却渐渐肃然起来,而吕颐浩、许景衡则各自神色复杂的打量起了这个当日在白马绍兴之变中闻名天下,辞官后却一直沉默无声,甚至连道学关系都渐渐断了的前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实际上可能就是宰执与御史中丞之下实权第一的官职了,而且刘大中之前在位时还一直是赵鼎一党最心腹的一位大员,但他却在白马之变中决然辞官,并沉默至今。如今一朝出言,谁也不能轻视。
赵官家沉默不语,两位相公也不出声,刘大中自然无所顾忌:
“还有摊丁入亩之后,丝绢还收不收?不收的话改收银钱,老百姓在夏秋两季集中去卖粮食丝绢换钱,奸商会不会压价?这会不会让老百姓更艰难?若是依旧收丝绢,如何比照丝绢、粮食、银钱的价位,难道要官府定吗?若是官府来定,再加上永不加赋的新令,地方和地方之间会不会不平等,让有的地方平白多缴,有的地方少缴?而且权责在官府,遇到了一个家里做丝绢生意的贪官怎么办?遇到一个贪功急切,想朝官家献媚的人怎么办?官家考虑过了吗?”
赵玖点头以对:“这件事情,朕和吕、许两位相公已经考虑过了,便是公阁隐忧,朕也早已经见到了谏言。”
“所以,官家明知道会有这些新问题,却还是要推行?”刘大中追问不及。
“是。”
“那好……臣还是一口气讲完再说其他吧……接着讲,从长远来说,滋丁不赋、摊丁入亩后,百姓不再溺婴,结果一代人长成之后,人口激增,却多是贫民,届时又该如何?会不会起来造反?难道又要复厢军旧例,拿国家财政来养?这件事,官家考虑到了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想?”赵玖严肃应声。
“那还有……这一次余杭那个王姓士人自杀,臣当然知道是有人借题发挥,那人自寻死路,谁也不怪……可官家,你这一次为了摊丁入亩,上一次为了青苗贷,渐渐放开军统司、皇城司,让他们权责越来越大,插手之事越来越多,也是实情吧?”刘大中继续追问,情绪也越来越激烈。“杨沂中臣是知道的,虽然名声不好,却其实是个沉稳忠谨之辈,虞允文更是出色后进,但官家这般放任二司,就不怕有朝一日杨、虞等人没了,二司换成小人当政,弄出来一个来俊臣、周兴,酿成大祸?”
赵玖依然点头:“你说的不错,是有这种隐患。”
这话既出,杨沂中与虞允文都不能自持,一起出列下拜做请罪之态。
“那么官家,臣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刘大中没有在意这两个人,而是继续恳切表达。“这自古以来,为什么道家要讲无为而治,为什么儒家士大夫要讲一个德,以至于为什么会有新旧两党之争,为什么臣要反对急功近利……不是因为臣不知道官家是好意,也不是因为臣不懂什么叫良法,什么叫现有劣制,但臣也知道、那些先贤更知道,无论如何,百姓在形势户面前、在官府面前,都殊无丝毫抵抗之力!再好的法度,再好的设计,时间一长便要变得比更改之前更加为害一方,百姓的负担也总是更改比之前更重!”
言至此处,刘大中痛心疾首:“臣借一句旧言,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而官府豪右,总会掠民,恰如虎豹食羊兔,官家信也不信?”
听到这里,后面那些形势户早就吓得不敢吭声了,而许景衡却也早已经被触动,如果不是因为那日武林大会后对官家有了承诺,他几乎就要倒戈……毕竟,刘大中的言语正是这些曾经的儒家理想主义者在接触到实际社会运作产生的由衷困境。
做的越多,最后反而导致问题越多。
许景衡低头不语,吕颐浩倒是张口欲言,却在抬头时迎上了赵官家的眼神,继而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