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汹涌的潮水,赵峥顺着水流一路上下颠簸,一个巨浪打来,将他彻底按在水中,他明明记得自己会游泳,却完全用不上技巧,只能两手乱扑拉挣扎,越挣扎越下沉,水灌满了耳鼻,让他快要窒息而死。
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院子里的木板床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阳光明媚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太热,减一分太阴沉,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长安端着竹篾匾子走到他身边,轻轻踢了一下木板:“下去。”
院子里搭的几张木板床,都是长安用来晒药的,只有他厚着脸皮跑上去睡午觉,再一看,另外几张床上都已经铺满药材了,难怪长安板着脸不高兴。
赵峥跳下来,笑嘻嘻地跟他赔不是,又殷勤地要帮忙,却被嫌弃碍手碍脚。
他便在一旁专注地看长安做事,伸手捂住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鲜活得宛如新生。
他好像做了好长一个噩梦,梦里他因一时任性,害死了爹娘,害死了整个饮江镇,最后他自己也死了,死之前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看到长安。
等长安晒完药,叫了声“哥哥”,却没有得到回应,便奇怪地在他眼前晃晃手。
赵峥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小心翼翼地问他:“爹跟娘呢?”
他问完屏住呼吸,害怕听到不敢听到的答案。
“在镇上。”长安回答,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顺口问道,“怎么了?”
赵峥鼻子一酸,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又放松:“没事,就是……想看看他们。”
长安震惊地盯着他,拉过他的手把脉,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生病,思考了一下自己也没有欺负他,迟疑问:“做噩梦了?”
赵峥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我们去看看他们。”
他不由分说便拉着长安往外走,刚出了院子关上门,就看见挎着食盒的谢珍珠。
谢珍珠低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容貌,看起来十分羞赧,一声不吭地走到他们面前,将食盒递给了赵峥。
赵峥愣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他已经比从前成熟稳重许多,哪里敢接,有些不好意思道:“谢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认识这么久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愿你也能早日觅得良缘。”
他正犹豫是不是太直白,姑娘家脸皮薄得多伤心,正欲挽救,却听谢珍珠冷笑一声,猛地抬头,将头发捋到一边,露出了一张在大火中烧过面目全非的脸,朝赵峥歇斯底里地尖叫:“觅得良缘?我这张脸去哪儿觅得良缘?!赵峥,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们变成了这般模样!赵峥,你为何离家!”
她的身后渐渐出现了其他人,一个,两个……最后乌泱泱的一片,足足有上百人影,全是曾经熟悉的饮江镇上的人,他们的面孔都是被烧过的,连嘴巴都是伤疤,眼睛是两颗黑洞,一步步逼近赵峥,嘴巴一张一合,全在说着一句话。
“峥哥儿,你为何离家?”
起初是几百个人混着说,到最后变成了和声,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戳他的心。
峥哥儿,你为何离家?
他们身上着了火,几百个人的火连在一起,烧成火海,人在火海中挣扎哭泣,哭泣的声音都是在质问他为何离家。
赵峥退后两步,眼睛通红,想抓紧长安的手,却发现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院子里,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往家里泼,嘴里机械般喃喃自语:“救火,救火,爹,娘……”
家里也着了火,他看到爹娘也出现了,像木人似的往着了火的屋子里面走,他想阻止,却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火屋后,屋子坍塌下来。
长安还在茫然地接水救火:“救火,救火……”
整个饮江镇都变成了火海,火舌吞没了房屋,吞没了哀嚎的人,最后舔舐着天空,将天也吞没了。
长安丢下水桶,跑来找他:“哥——”
赵峥想伸手拉他,然而刚伸出手,便被人推了一把,身子往后一仰,没有倒在地上,他扭头,看见身后是万丈悬崖,他正在悬崖间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