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三月有余,重回汀荷院水上书阁时,阿蛮仍不免有些紧张。望着熟悉的紧闭阁门,手指无意识绕了绕身牌,才开口道,“小姐,阿蛮来了。”
此水上书阁是汀荷院重修后新造的,只有两层。区别于汀荷院中原本的藏书楼,大家都称此处为小书房。书阁三面环水,仅一条廊道通人。不仅弹琴时有水音相称,亦能解暑热。更重要的是,此处说话比较方便。纵什么动静,等闲人都不能听见。
因而每次小姐单点他来这小书房,阿蛮都极是谨慎戒备。
尤其是,他刚刚还擅辞了军职!此事全然没和小姐商量,回府时木已成舟。
“进。”
与他担忧的大相径庭,沈稚似乎心情不错,正亲手侍弄着盆中的两株新荷。见他进门,还温柔地笑了笑。
阿蛮情不自禁也跟着傻笑。
“坐吧。”
小丫鬟们早烹好了茶,在他进门前便退了出去。
阿蛮此时与她相对而坐,熟稔地净手、斟茶,再服侍她擦手品茶。“刚刚在前院听娘问了东山许多,半日也说不到我关心的。此去燕云,情势究竟如何?”
阿蛮神情一肃,“小姐,燕云之叛别有内情。”
两年前燕云便有黄河决溢的水患,大水漫过后又接连两年大旱。庄稼禁不住折腾,去岁收成几近于无。燕云十三州中,其中东四州是燕阳王封地,受灾严重的各县都有安民官来抚恤赈济,春天签契借给百姓们粮种、秋收后再加税抵还。日子虽苦些,却不误今年的春播,百姓们咬咬牙便能挺过灾年。
可归朝廷管的其余九州,就各有各的难处了。有的县衙无所作为,有的县长干脆弃衙而逃……州府长官本就是买官而来,敛财是一把好手,赈灾上却两眼一抹黑。这还算好的,贪心些的勾连当地豪情世族,屯粮居奇,让本就缺粮的灾县一时更是无粮可卖。
想吃粮食?好,拿田契来换。
饿死饥民无数。
能过冬的全是侥幸,至于春播的粮种……更不用想。连草根树皮都啃吃干净了。
所谓叛乱,不过是些饥饿又绝望的难民冲击县衙,想抢些朝廷赈灾的粮食活命罢了。可等待他们的,大多却是一座空衙——粮食早就搬进了当地世族们的粮仓。
至于冲进粮仓哄抢……百姓们不敢。
世族囤积的私兵众多,且外围有□□箭盾,围的铁桶一般。凡靠近的饥民,一率按悍匪砍死了事。反正饿死的人到处都是,也不差几具乱尸。
阿蛮尽量说得和缓些,不许去细说那赤地千里、累累白骨的惨状。
可沈稚仍是听得难受极了。
喃喃道,“怪不得爹让沈瑞去……他老人家怕是早就猜到了。”
“那后来呢?你们平了叛,斩首七千是怎么回事?”
阿蛮捧了茶盏奉给她,沈稚却难过得根本喝不下去。一双眼睛含着淡淡哀伤,只定定地望着他,等他详述。
阿蛮只觉得胸腔里闷闷的,酸疼不已,一时却也无言安慰她。
沈瑞当即便傻了眼,他是来领兵平叛的,对着这些灾民怎么下得去手?险些将军粮都抚恤出去。被随军的老副将拦了——定国候虽未亲自领兵,却让自己信赖的老将随军。
他只说了一句话,“大公子若执意以军粮抚恤灾民,我等便走不出燕云了。”只会被逃荒的饥民们围到死。
沈瑞大怒,生生捶断了桌案,“哪州刺史报的叛军作乱?真该杀了他!”
阿蛮灵机一动,当即带着几个小队的骑兵出去,三日后归来,已弄清了大致来龙去脉。关州刺史李成文本是当地士绅出身,只是家道中落。举族投了齐国公府门下,花钱捐出个州刺史,也算衣锦还乡。不料本地后起的豪强世家其实看不起李家,什么事都不带他玩。
这几年赶上天灾,几家联合起来哄抬粮价,借灾荒兼并田地,收灾民为佃农,大大发了一笔土地财。这等“好事”,也不带李成文玩。
李家钱少地少,确实和大世族比不了。可人家是州刺史啊!急了,登时发了州府告示,抑粮价,不许灾民以田换粮。还让衙役们巡街,灾年可行特令,一旦发现粮行高价卖粮,就地正法。
这一招玩横的惹急了当地几家世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私兵们趁夜偷袭了府衙,杀了李成文一家三十二口。偏这厮命大,在青楼过夜逃过一劫。连夜奔到驻军处,“拼死”向朝廷发出了这封叛军大乱的求救奏章。刻意隐瞒一部分实情,再夸大叛军势力,最后还不忘写一写自己如何不畏生死,英勇抗敌,结果一家老小都殉国了……
就等着齐国公府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