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六呼吸骤沉。他伯父也是大内护卫,十多年前也去了净福宫。乃慢慢点了两下头。
转眼已近五更天,丁小六假扮成收夜香老伯的外甥,推着车子进了玉清宫。另一位假外甥在里头呆了两三天,自称厨下帮忙的,跟暂住的道士们混得挺熟。丁小六当着其余护卫的面,取两把铜钱递给假外甥、询问他观内见闻。假外甥滔滔不绝说了半日,直至时辰不早才推着夜香车出去了。
年轻同僚好奇道:“丁六哥问他这些作甚。”
丁小六道:“有些东西咱们不见得留意。例如他说了元普那老牛鼻子觉得西边一带苦竹不吉利,何如换成别的。”
“此有何意?”
丁小六冷笑两声:“你会琢磨改去客栈里种植的花木么?那群道士知道老神仙跟皇帝翻脸翻透了,心思暗起。高玄观位于人迹罕至处,外头是女观不许随意出入。咱们玉清宫何等好位置。”
同僚们大惊,又怒又急。如今这架势,元清回来确实难如往常。
丁小六乃召集了玉清宫众护卫,细说外头的行情和花园小组情形。得知机密箱柜已安置妥帖,大伙儿都松了口气。又取布行东家给老神仙的书信,命一位年轻护卫读出来。听着没什么好添减的,该说的那位大叔都说了。
午饭过后,丁小六扮作观中干杂活的奴仆往元普跟前溜达了一趟,说些笑话逗得老道士直笑。看其精神松弛,丁小六趁机道:“方才奴才在……”他努努嘴,“那边,听两位大哥说了半日净福宫。那是个什么所在?”
元普猝不及防神情一变。丁小六憨厚眨眨眼。元普沉思良久问道:“他们怎么说的?”
“说他们自家的伯父、谁谁的叔父、某某师叔某某师伯都在净福宫。真想早点过去,每日观花习武逍遥自在,强似夹在老神仙和天子之间左右为难。”
元普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什么!”
丁小六依然憨厚眨眨眼,内里翻了个个子,知道最坏的猜想多半中了。“那两位大哥有许多亲戚长辈在净福宫当差,又闲又简单,跟世外桃源似的。”
元普失声喊:“这玉清宫是做什么的!”
丁小六茫然:“做什么……不是道长们修行的么?那边都是主持元清道长的护卫,小人听着是。”
元普站起身团团转,丁小六眼睛跟着他转。元普挥挥手,烦躁道:“你且去吧。”
“是。”丁小六哈腰。“道长,我瞧您像憋得慌。若有烦心事不便跟人说,何妨跟个树洞说。说出来便不憋了。”乃退出去。
元普年纪虽老,因从没出过高玄观,性子竟如孩童一般。在屋内又转了两刻钟,实在憋得难受,拿起脚就走。
两天后,丁小六再次推着夜香车出去。他在宫中当了十来年差,知道怎么找大内护卫。遂托一位同僚捎个口信给陈老爷子。
红日西垂时分,检校宫禁内卫指挥使陈大人头戴斗笠、青衣小帽走入老伙计酒馆。丁小六包下了整个湖面和湖心小阁。斜光入水,潋滟生彩。此时已十月半,一眼望去尽是残荷败叶。酒馆伙计摇船送陈老头来到小阁。只见墙边摆了一溜酒坛,案上的菜品皆冷盘,并些点心。丁小六没起身迎接,只招招手。陈大人往他对面坐下。
丁小六从怀内取出那封信递了过去:“这是我们一位外头的同僚所写。前日我送进去给大伙儿看了看,他们都觉得没问题。趁天色没暗,老大人也看看。待会儿就看不清了。”
如今各大酒馆皆使玻璃油灯,丁小六此言是不打算点灯的意思。陈老大人抽出信从头细看,长叹道:“甚好。”
丁小六点头:“那我明日就动身,给老神仙送去。”
老陈欲言又止,终没开口,连吃了两杯酒。
丁小六喃喃道:“还有件事,我想跟您老打个招呼。不论老神仙如何决断,送完这趟信后——您老也知道,我在绿林中行走了几年。”
陈指挥使立时皱眉,声音冷了几分:“你欲如何。”
丁小六苦笑:“我知道了两件事。故此,送完信我就要回江湖中去、不再回玉清宫或是紫禁城当差了。”
陈老头厉喝:“你敢!”
丁小六眼光虚着远处,依旧喃喃:“有什么不敢的。”
老陈观其神色异样,问道:“你知道了何事?如何就变了性子。”
丁小六又茫然凝视湖面残荷许久,眼中忽然掉下泪来。“何事。老大人,你还记得正阳道长么?”
老陈怔了怔。“记得。”
“前几日我想去祭拜他。寻到地方一瞧……故此我开棺验骨。”
陈指挥使大惊,立起身:“为何开棺验骨!”
丁小六惨笑。“老大人想知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也验去。另一件事么。高玄观主持元普道长,很单纯、很好套话。”
玉清宫后头种着株古槐,乃前朝所留。上有个老树洞高过半人,合适趴着朝里说话。其地僻静。
前天,丁小六算准了元普会来,事先藏于树冠内。元普果然没有抬头查看的习惯。东张西望看四周无人,直靠上树干。
老道士喘了半日的气,转身趴在树洞口朝里说话。他说得颠三倒四,丁小六听得明明白白。
差不多每隔两三年便有几位面目深沉之人,黄昏时分手持净福宫令牌来高玄观求见主持。主持道长请他们喝茶,然后用饭、歇息,告诉说明儿派人领他们去净福宫。殊不知进门的第一杯茶中搁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这些人当晚睡眠中都会死在客房,高玄观将他们烧成灰烬、埋于后山。前任高玄观主持说,必杀又杀不掉之人,皇帝会亲自将他们哄骗来高玄观。净福宫乃是个假去处,贼子们误以为藏着太祖爷从前朝皇宫抢来的秘宝。
无名无姓替皇帝当了一辈子看家狗,最终只如兵器般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