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细微的震颤一路沿着剑柄传至掌心,男性血族强行按捺住内心翻腾的怒气,几乎听到了自己尖锐的磨牙声。
“不。”
他唰地一声收起剑,对这挑衅似的问题嗤之以鼻。
“我确实恨您,”他道,“但我和您不同,与我对领主的忠诚相比,个人情感根本不值一提。”
虞歌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掺杂着某种异常怪异的憾惜,又似乎有点意料之内的平和。
“哦,那算了。”
她偏过头,将视线落在楼道内那具单纯用以装饰的人类骨架上,没有半点要转身回房的意思。
“侍卫长,”她贸然问,“您以前也曾经是个人类,是吧?”
巴伦紧拧着眉头。
“是又怎么样?”他粗声粗气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虞歌惨白着一张脸,将因不适而略微弓起的后背靠在了门框上,但那镇静的目光却仍固执地流连于楼梯转角处、那具苍白而完整的骨架上,像在通过那对黢黑而空洞的眼眶,悼念岁月长河中某个逝去的亡魂。
她以一种很温和的寻常口吻道:“那您一定参加过很多场葬礼吧。”
侍卫长陡然一怔,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边的剑柄。
古堡内等级森严,能有幸侍奉于领主左右的,大多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纯血血族,像他这种由普通人类转化而来的血族,其实是非常少见的。
是以,这一类与生老病死相关的话题,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曾与旁人提及了。
他曾悄悄站在教堂公墓的栏杆外,蹲在死亡天使塑像的羽翼之下,甚至藏在菩提树繁茂的树冠里,以一位陌生人的身份,见证过无数亲眷的死亡。
他因战争而过世的双亲、他那死于癌症的结发妻子、他白发苍苍的小妹妹、他那未足月便染上瘟疫的小孙子……
他那一生拮据的同胞弟弟甚至还在临死前替这离家已久的哥哥买好了墓地,期待一家人能在死后于天堂团聚。
他曾眼睁睁地送别过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牵绊,也曾痛恨过人类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即便他已经是个以血液为食、以杀人取乐的怪物,那种与至亲至爱永久道别的深切沉痛依旧如神祗的诅咒,总在不经意间化作不灭的烈火,一寸寸地焚烧着他那颗毫无用处的心脏。
那颗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但内里却依然残存着属于人类的血液。
“我很敬重血族的忠诚。”
他那久远的思绪被虞歌轻飘飘的话语打断。
这面相年轻的东方女人正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一块银色的有链怀表,间或按开再合上,让按扣不时发出咔哒哒的清脆响动。
她好像微微有些伤感,眉心渐渐浮现出几道深深的刻痕,某种怀缅而和缓的意味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得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
“但人类的生命与死亡总是更能打动我。”
巴伦曾和这女人共事过好几年,他从未在这个人类脸上看到过这种堪称温柔的表情。
血族借着身高优势偷偷向下瞥了两眼,对方手里握着的怀表是很老旧的款式,朴素到没有任何装饰,表盘上的指针都已经静默地停滞,永久地凝固在了毫无意义的某个瞬间。
而表盖内嵌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小像。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棕发少女,五官精致且容貌恬淡,正对着镜头露出腼腆而含蓄的微笑。
侍卫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是您…已故的亲属吗?”
“不是。”虞歌摇头,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那张小像,“这是我…曾经的挚友。”
十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刚刚替领主杀死两名牧师,正打算顺路去圣西瓦尔教堂,拒绝异端审判组请求她合作的邀请。
通往教堂后门的高台阶两侧开满了郁郁葱葱的风车茉莉,那浅淡青涩的花香味随着夏风吹拂,驱散了她身上那黏腻而酸膻的血腥味与臊气。
——她那天在动手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未能一刀致命,使得其中一位牧师在挣扎时漏了尿,溅到了她的裤脚上。
但年少时的虞歌觉不出恶心。
她知道,当她赶回古堡,她那温柔而成熟的女主人就会让侍从烧掉她穿过的衣服,还会在她沐浴洁身后为她送上丰盛的食物,并在睡前反复亲吻她的额头。
——那是她应得的恩赐。
她并不肮脏,只是在为主人尽她应尽的职责。
而那些漫过她鞋面上的人类鲜血,就是对这份忠诚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