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想过太多次了。”赫尔塔平静地说。
“没有人能够知道答案,我在寻求的是我生命里的问题的解答。为什么我会觉得我陷在一个困境里,为什么我会觉得我一定要逃走,为什么我无法忍受所有人都在忍受的……在很多人看来,那种痛苦还不够,远远不够,不够把一个人逼到发疯的地步。所以那还不应该被称为痛苦,他们会大惊小怪地看着你,问你……‘这算什么’。”
赫尔塔咬着烟嘴,居然还笑了下,轻声说:
“我只知道,如果那时候我不从那个泥淖里爬出去,要么我会发疯,要么我会死。”
如果让其他人来评价她,他们会说什么呢?她既不是受害者,也不够完美无瑕,她是个抛夫弃子的女人,大众会鄙夷地喊她“冷酷无情的婊子”,更别提她还毫不掩饰她内心的叛逆——神啊,这个女人竟敢穿裤子,像个男人一样行走呢!
她的听众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忽然意识到,今晚的空气沉闷得简直要逼人发疯。
“你们没有离婚。”他说。
“他为什么要离婚?”赫尔塔笑着反问,“只要他还是我的丈夫,他就能支配妻子的财产,更何况我每年还会寄钱回去。”
她的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夜色:
“我希望他至少有把那笔钱的一部分用在那个孩子身上……不过既然我没有办到,那我也不能太过强求别人能够办到,说到底,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
“你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已经可以办到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了,赫尔塔·盖斯林格是一名刃道路的天命之人,万军之主为她展现了征服与蛮力的道路,她在攀升的过程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出色的神枪手,她完全能办到许多年前她无法办到的事。
“当然,我现在完全可以办到。”赫尔塔做出思考的模样,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对,我真的应该去做,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也许我真的被奥秘弄疯了脑子——”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嘴角保持着僵硬的弧度,眼睛却像是一潭死水,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不能那么做,托里亚。”赫尔塔说。
“我不能在周末赶上几百里的路,去我那个不想再看一眼的家里,当着我六岁后再没见过的孩子的面,用枪柄用力殴打我的丈夫,直到他屈服于我的残暴和恐怖,然后我们再去见看着他长大的法官,请求他允许我们分开,让那个孩子亲眼看到,我再一次抛弃了他们。”
她不能这么做,她也不会这么做。他和赫尔塔做了快二十年的朋友,他知道她不会这样对待任何无辜的人,无论那个人有多令她讨厌。
她甚至办不到回到那个地方一步。
“我办不到回到那里一步。”赫尔塔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哼的那支小调是什么吗?那是我自己编的安眠曲。只有听着这支小调,那个孩子才能够睡得着。”
刚来巴黎时,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对孩子的想念。
在她选择逃跑之前,她不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没人能够说她做得不好。她看着她的孩子一点点长大,从在襁褓里咿咿呀呀到能够在田埂上疯跑,她还记得那头金发摸起来有多细滑,也记得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绽放开的笑,她在梦里伸出手,摸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她睁开眼,萦绕在她周围的只有黑暗,和黑暗里无边的惘然。
最开始,她每天都想要回去,去摸摸那柔软的小手;她无数次后悔她为什么没有留一张照片,完全忘记了这就是她没有带照片的原因;睡觉前,她必须把行李藏到天花板上,这样当她半夜惊醒,发疯一样想要回去时,才不会立刻就能够离开。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留在巴黎一年又一年,这个想法也渐渐沉入了心底,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再也不会被想起哪怕一秒。
“因为我害怕了。”赫尔塔的脸上一片木然。
第一年,她还可以找到理由,第二年也不是不行,然后是第三年,第四年,每年她都在心里更换理由,好教她如果哪天回去,面对那双孩子的眼睛时,不至于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第十年后,赫尔塔再也没有想过理由。
她不敢去见那个孩子,不敢去想象对方会怎么看待一个消失了太多年的母亲,那个孩子生下来并没有背负罪孽,在教徒的眼里,她才是那个应该被鞭笞和丢石头的罪人,因为她直到现在依旧拒绝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但在我放弃为自己想一个完美的借口时,那个完美的借口自己出现了。”
在赫尔塔说出下一句话之前,索尔就知道了那个答案。
“你是天命之人……”他的嗓音前所未有地干涩。
“而天命之人无法控制吞食血亲的欲望。”赫尔塔温柔地说,“就算我多么渴望看到我的孩子,在我们相见的那一刻,这种渴望都会转变成食欲,我会一点点撕下那具身体上的血肉,让它们回归它们的来处,我的力量只会成为我满足渴望的助力,凡人谅必无法抵挡。”
她轻轻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