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见她这样,微微摇头,这丫头太没成算,也不知是福是祸。她心里虽看轻这样一个乐人,但布置起翠冷院来也是上了心,她向来妥帖,就为这秦京的一句话,也把这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扫了一遍,又置了许多器皿古玩,又在院内置琴凳秋千,没有一处不舒适,就连秦执见了,都自忖他自己都做不到如此。
秦执又开始头疼去请崔筠的事情来。
他接连退了两步,虽在她面前装作冷脸,却几乎有求必应,这与他原来的想法完全相悖,他本想着将崔筠悄悄藏到府里来,结果现在竟要大张旗鼓的拜她为师。
他想着,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早就渴望这么做了。以前那么多年,他们藏在深山不见天日,如今他好容易恢复身份,就让她同他一起享受这容易得来的荣光又如何!他就是要在外人面前尊她重她,就是要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可以承担一切后果。
只是有一点,他不想让她认出他来,不能再如以前那样温顺屈膝,他走在一条不归路上,他每次都对她冷着脸,不让她想起曾经的谢浮光来,但若自己再这样纵容下去,恐怕一切都是徒劳,她早晚会看出来的!
那要怎么办呢?
他强令自己在她面前冷肃少言,不多说也就不会错,因此他去江心阁请崔筠的时候,特意换上一身黑衣,虽礼数周全,言语间却尽是客气。
崔筠却相反,见到他来,故意同他作对般,不似先前那样冷淡,反而笑了,她听秦执说完,就问道:“既如此,公子是否改口叫师傅了?”
秦执一怔,想起在瓢泉时,崔筠教他学琴,他唤崔筠的,正是一声“师傅”,如今再叫,却是为难。
崔筠道:“也不急在一时,等你奉了茶,再改口也不迟。”秦执转身,领着她就要往翠冷院去。
因江心阁与翠冷院相距甚远,秦执专门为崔筠请了一顶软轿,府中人见公子如此隆重对待这位女师傅,不禁议论纷纷,来人到底是谁,区区乐人而已,竟然请得动公子如此隆重接送,好在秦执在府中积威日久,众人也只敢在心里腹诽,谁也不敢贴近看这位女师傅的模样。
等到了翠冷院,崔筠甚是满意,她对秦执说:“劳烦公子费心,如今我既为你师,还请公子每晚戌时初刻到此,既要学琴,便是一天一晚也不能落下,公子可能做到?”
秦执默然,没想到她先给自己个下马威,但她到底说的有理,他也没说什么,点头应下。
也该走了,秦执将身边带着的一个叫黄莺的女孩留下,自行离开了,那黄莺望着秦执离去的背影脸上一阵
惆怅,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站到小米身边去,崔筠并不在意这些,令人打水洗漱,早早歇下。
崔筠自住在院中,更是少出门,但秦执日日都来,虽不多言语,只每回教一次琴,恭敬非常,府中人知道这位神秘的教习师傅是公子专门请的,虽然好奇,却不敢上门打搅,就连徐月都许久不见踪影。
一时无事,这一天晚上,秦执又登了翠冷院的门,崔筠这天要教一支新曲《潇湘水云》,也是因前些日子住在江心阁,翻曲谱时看到这支曲子,自己抚来,觉得其中无限忧思,竟是越抚越爱。
秦执听她如此说,自己记下曲谱,听她抚了一遍,只觉得在水光云影之间,她一时抒发身世飘零之感,一时又奔放豪迈,夸耀潇湘之水荡气回肠的气势,只觉得这才是她,不同于她往日表现出来的冷漠跋扈,或是如今的刻意温顺,她表面越平静,内里越激荡。
秦执随着琴音几回激荡,等琴音间歇,崔筠问他:“可听明白了?”
秦执点头,崔筠便让他弹一遍听听。
秦执略微尴尬,方才崔筠抚琴时,他只顾着看崔筠,至于琴声技巧,却没那么留意记住,但崔筠既如此说,他便照着曲谱,勉强弹了下来。
崔筠在他面前坐下,直直看着他,秦执撞进她那一双冰凉漠然的眼中,羞愧的脸红心跳,忙低下头去。
他真恨自己懦弱。
不就一曲没弹好,怕什么,不就看了他几眼,羞愧什么!
崔筠却站起身,缓步走到他身后,一双手按在他肩上。
“肩膀摆正。”
她的双手上移,往左侧扳正他的脑袋,等终于调整好他的坐姿,崔筠才起身,丢下一句:“先别弹了,在这里坐一刻钟吧,你心不静。”
秦执面上不动声色,果然如她调整好的姿态,僵硬的坐了一刻钟时间。
等一刻钟过去,秦执终于平复了些,他脸上可疑的潮红褪去,又恢复了往日里冷肃的脸色,只是坐的有些久了,腿麻手酸,黄莺儿见了,忙过来扶住他的手臂,她恨恨的看着崔筠离去的方向,秦执却甩开她的手,黄莺儿自知僭越,急忙退下。
这晚,秦执回去背熟了曲谱,练习到深夜才睡,只是就算睡去,他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双手抚过他的肩膀和头发,带来的丝丝战栗。
他有些害怕,也有些不敢见崔筠。
于是第二晚,他让人递信给崔筠:今日事忙,请假一日。
崔筠不回信。
秦执所说的晚间忙碌,倒也不是托词,是皇帝召他。
皇帝总爱晚间召他。
这一晚,他等在殿外,竟见福和公主和父亲一起出门来,他与秦京擦肩,秦京没有看他,脸上的欣慰却是一闪而过,秦执心中暗叹一声,踏进宫门。
两排宫灯深掩,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手抚一琴,吟哦道: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