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慧眼识珍,”林序见他避而不答,便故作殷勤姿态,托出奉和之词,“林某长于乡野,身在庙堂,常有莼鲈之思。白先生处我俞朝之高,当念北夏之远,定是夙夜思还故里,欲归无因。此番赤子贞心,天地皆然。林某今日以白先生故土重宝为荐,以解阁主思乡之情。”
随即又把话挑明:“我那准儿媳年纪尚小,不知深浅,还望白先生念及林某所赠之物,宽宥此事,勿要让她挺身赴险。”
话音未落,林序所道之“白先生”仰面而笑,面具上尖利的獠牙愈加扭曲变形,光线爬进格窗,在背后的屏风处映出巨大的黑影,“林尚书真是消息灵通,连鄙人的姓氏与来处都一清二楚,不愧曾是‘走蛇秀龙帮’的帮主。”
面具男子掠过林序的冷眼,叹道:“可惜,林尚书之所求,我不能回应。”
“这是为何?”林序闻言一惊,蓦地从座位上站起。那天数阁阁主抬手示意,命人把林序送来的鎏银高足杯退回林府。
霎时团云掩日,屋内的光线被遮去了大半,将阁主的鬼怪面具分割为阴阳两半,一黑一白。
林序从旁望去,唯见沉在暗中的鬼魅浸透了墨水,不着痕迹地收敛了戾气,幽幽地开口,话语中又带着许不明所以的感慨:
“她那日所窃之物本就属于她,只能由她来处置。此乃天数,是她命中当有之物。”
忽而狂风乱作,窗纱骤响,黑漆漆的室内响起那面具男子的声音,颇有几分玩味:
“林尚书不如同我一道,静观其变吧。”
*
苏乡绅在弥勒寺受凉,回府后昏迷了许久,直至母女俩自作主张设宴请亦章那日,他仍是头脑昏沉,恹恹病态,只见了陈亦章一面,便回榻上四仰八叉地睡了。
反而是母女俩精气神极好,亦章刚入宅门,远远地望见两人在前院踱步等她。
听得门子说宾客已至,母女双双迎了上来,青纱罩袍和百花襦裙曳过半壁院落石板,热情地挽起她的手臂,拥着她嘘寒问暖,三人一齐走进内院。
席间攀谈中,亦章方知县衙主簿处理“利息贷”一事还算公正清明。
那主簿虽与苏乡绅交好,却迫于民众声势浩大,又念着那出手相救的陈亦章是当朝太傅的外孙女,且是林尚书准儿媳,故将两方恩怨果断了结,敦促苏乡绅收回利贷,由弥勒寺酒肉僧人垫付本金作罢。
那衙役来苏府呈报时,苏乡绅一听结果,登时涨红了脸,气儿提不上来,魂魄已失了大半,险些昏死过去,苏府夫人忙催了郎中帮忙照看。
半梦半醒中,苏乡绅不得不把揣在兜里的银钱逐个放回负债人的口袋,心疼得哎哟叫唤,卧床咳嗽不起,伤寒病更重一层,嘴里念叨着“三十文”“十五贯”云云,身热得似在炉里油煎火烤,魂魄却如坠冰窟,真个是冰火两重天。
侍从唤来郎中把脉,且开了几剂清热解毒的药与苏乡绅服下,却无甚用处,苏乡绅额头冒汗不止,烧不见退。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解,以为苏乡绅中了邪祟,染上无名癔症,怕是时日无多,恐怕得筹备衣冠白事。
唯有苏府夫人心中了然,快步取来柜中锁着的苏府收支账本,“老爷!账本在此,且收着罢!”
白花花的被褥开了道口,里边伸出苏乡绅的手,状似枯槁,却有千斤力气,一把将账本收进被里,揣进心口,死寂似的面色登时有了生气,闭眼安然睡去。
自那之后,苏乡绅病情居然略有起色,不过几日,水米可进,下床行走无碍。
妇人所述场景略含悲戚,却异常生动,略能品出些滑稽的形状来。亦章在座中暗暗描摹苏乡绅害病的情态,顿觉讥刺非常,令人发笑,面上刚要表露,看着苏府母女满面愁容,亦章又把笑意按住,忙举箸胡乱夹了几口菜,只在心下默默审视。
蝉声愈噪,屋内的闲谈渐歇,沉默片刻,接着又有热烈的话语倾泻而出。
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路途见闻,于细微处勾连起彼此零碎的光阴,依稀瞥见对方的人生景致:
“我原不知,这小小的虫子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想是这里树木繁茂,粗枝大叶的,它们躲在树干里隐蔽得很。我从闵城到这儿,行了一路,两旁树木也多,给了我不少荫庇。我家没有这么大的树,种得最多的是芙蓉,因我娘亲最爱芙蓉,素日也喜欢做些粉啊,香料啊,糕点什么的。最高的树便是木兰了。”
亦章机锋一转,又道:
“我家种得最多的是些桂树,低低矮矮的,到了八月中秋,香得能让人迷糊。那味道悠悠弥漫,鼻子里闻着再香,到脑子里居然也是臭的了!”
母女俩一齐笑倒,那女儿戏谑道:“那你家必然不缺桂花头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