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了电话。两秒钟的沉默。接着,那个让贺春景永远忘不了的声音响起来了。“贺老师?”电话那头的嗓音有些粗粝。背景音里很混乱,像是有人在跑,在粗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和隐约的警笛声。贺春景眼前的景象骤然跳回了在演播室的那天,用外套裹着头脸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也在他耳边留下了这样一道声音。“陈玉辉送来的贺春景,对吧?”电话里那道声音吃吃笑起来,肺管里拉出癫狂的黏着音,尾声刺耳。“我想起你是谁了。”仇与恨帕美飞射进高架,一路朝城南狂飙。贺春景在后座里窝着,陈藩怕俩人状态不好容易出事,怎么也不肯让他坐副驾。但无所谓了,现在让他爬天窗去吹风他都是愿意的。此刻没人比他更想死。手机铃声又疯狂震响,陈藩一指头戳到蓝牙通话键上,那劲头似乎要把中控台凿穿。“到哪了?”王娜的声音穿过一众嘈杂交响传过来。“环城高架,前面望月路,半小时到。”“好,情况暂时可控,你们注意安全。”王娜嘱咐。“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被拘了吗,这才几天,放出来过他妈的欢乐团圆中国年了是吗?!”陈藩说着,压不住火了,一拳砸到喇叭上,“现在你们够人性化啊。”汇入路口车流纷乱,右侧企图插队的一辆贼车被喇叭声吓得急刹。帕美仪表盘指针骤然一转,陈藩退破重围,紧接着开大马力连着三次换道,白夜流星似的划过桥面。王娜知道他在气头上,也不计较这些阴阳话。“确实拘了,我们也猜到他在内部可能有人,特殊报备过,但问题就出在那个唐铭。他检举出来的交易名单牵扯到了更上层的人,所以真正活动的钉子并不是李端行的,而是我们没察觉到的另一颗,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所以?”“但那人不是来救他出去的。”王娜道。陈藩的心脏狠狠沉了下去,路灯间隔出的暗影飞速从他面庞上掠过,最终随车流一头扎入建筑群带来的暗面之中。果然,王娜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对方的目的也是那份花名册。李端行交出了名册,以为自己被保下了,结果差点被抹了脖子。他趁乱逃了,现在拿着夺回来的名册做筹码,联系了你们。”王娜的话被一阵骚乱打断了,约莫十秒钟之后,她才重新回到这场对话里来。“除了恶性报复之外,我不能确定他的其他目的。不过你们是作为后手放置的,我们优先内部处理,尽快取得他手里的名册。如果情况实在不乐观,再考虑让你们出来。”
“操。”听到这个结果,陈藩绷不住,骂了一声。现在李端行相当于前后都没了退路,从一个位高权重的体面老登,沦落为亡命天涯的癫狂暴徒,这二者相比起来哪个更棘手,还真说不定。况且,李端行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放弃了逃命,给警方贴脸开了个大,还亲自打电话叫贺春景一小时之内赶到圣慈,这要求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同归于尽。“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李端行背后非常突然地出现了一个拥趸团伙,大概十人左右,正在与警方在教学楼里对峙。他本人应该也在楼里,但教学楼开了信号屏蔽器,我们追踪不到他的具体楼层位置。”“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贺春景被甩得歪了歪身子,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在他耳朵里油盐不进,像一团野马蜂窝筑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他想吐。破碎凌乱的肮脏回忆拼图似的往一起凑,这几乎是一场自残。贺春景手心被掐破了一排月牙印子,借着路灯一看,掉了皮的浅表伤口油亮渗血,可他就像没感觉似的。生理上的疼痛已经不能撼动他太多。陈藩出门前将他裹在长羽绒服里,很高的充绒量,理应温暖极了。可贺春景感觉自己冻得腹部抽搐,坐在开了暖风的车里几乎直不起腰。身体像是血肉都空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又冷又脆,一触即碎。贺春景惶然抬头望向驾驶座,能够清楚看见陈藩侧后方的一点面部轮廓。他始终没有对陈藩说出当年发生的全部往事,也刻意隐瞒了最黑暗的,关于李端行的那一件事。如果李端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些对他做过的恶心事全部说出来……那些警察、帮凶、可能会有其他医护或是围观群众,也许媒体也会去,还有……陈藩。当他们知道自己曾经被关在车库活门地下室里经历过什么;然后对自己投来那种震惊的、痛惜的,怜悯的目光——贺春景像是被人一瓢滚油泼在末梢神经上,皮肤一层又一层地起鸡皮,一种眼看自己皮下生蛆的崩溃感狠狠划碎他的理智。他忽然狂拍头枕,示意陈藩停车。他忍不住了,他想逃,他要吐,他全身心地拒绝即将到达的那个地方,更不敢在脑子里映出那个人的脸。陈藩正跟王娜心急火燎地确认情况,被贺春景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他立刻从后视镜里找到贺春景的脸,看见对方发青的脸色,这才意识到不对,“我开太快了是不是?”他就近下了高架,一脚刹车扎在路边,贺春景几乎是半秒都没犹豫,直接拉开车门抱着大树吐了一地。树皮又糙又冷,按上去三两下就磨得手指通红。陈藩从车里拿了水给他漱口,抱着他拍背道歉,却发现贺春景不单单像是晕车。这人抱着大树不撒手,就好像自此以后要在这扎根了似的。“你别抱树,要是感觉不舒服,腿软了站不住就靠着我。”陈藩试图把他的手从树上拽下来,“要不我抱你上车吧。”贺春景嘴角还挂着漱口时残留下的清水,两眼涨红,抬起脑袋向上看他,手上却还死抱着树干,不肯撒手。他想说不走了,不去了,他想回家,但没一个字他能说出口。王娜等着要那份罪恶交易的花名册,有了那东西就能制裁更多衣冠禽兽人面畜生,只要自己去见李端行。只要他去见李端行。食管与胃袋又开始抽搐,他呼吸困难,整个人被恨意和恐惧填满了,下一秒就要爆掉了。他痛恨从陈藩的眼睛里看到担忧,看到愧疚与歉意,他痛恨他们之间的感情里掺杂着致死量的高敏感。偏偏在他想要重新开始、他觉得能够重新开始的时候,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