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相见,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夏之秋从未想过此生会与宋景玉重逢,眼见许多南疆侍女簇拥着她,其间有幼子哭闹的声音,而宋景玉小腹隆起,似乎又有了身孕。她与从前很不一样了,那曾萦绕于眉眼间的清高和骄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如今只徒留散不去的哀愁。
风沉默地吹起,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彼此,宋景玉眼里涌动着光芒,却辨不出是惊愕还是平静。
“很美的琴声。”故人重逢,夏之秋缓缓走到她面前,先开了口。
“呵……”宋景玉笑了一声,唇瓣翕动着。“夏之秋,哪怕南疆与中都相去千里,你也还是要特地来看我的笑话么?”
夏之秋没有同她争辩,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前两人相见,总免不得剑拔弩张,而如今却是第一次这般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中都怕是都传遍了吧……”宋景玉缓缓道,“宋家独女远嫁南疆,短短一载有余,丈夫不知换了多少个。谁登上那个宝座,我便是谁的妻,要像个玩物一样供他们泄欲,还要不停歇地为他们生儿育女,新王继位,腹中旧主的孩儿便要生生拿掉。夏之秋,好笑么?你还满意么?”
夏之秋的手缓缓抚过她面前的琴,上一次弹琴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很美的琴声……”
“你们夏家啊……为什么总是喜欢高人一头呢?害了我阿爹,也害了我……”宋景玉揩去脸上的冷泪,“夏峥是人人称颂的常胜将军,而我阿爹却永远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副将,在你爹面前永远自卑怯懦,抬不起头来。既如此,我就要替他争一口气,你习文我便也习文,我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比你高贵,比你厉害,比你更值得为人称颂!”
话至此处,夏之秋缓缓抬起眸子看她,那短短一瞬,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可是,呵……好难啊……”宋景玉的声音一点点落寞下去,“我明明那么喜欢琴,日以继夜地练而从不觉得疲累,可为什么偏偏只有你能弹得那么好?我不肯服输,唯有舍了七弦去弹月琴,才能在名气上将你压下去。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也比不过你,事到如今,算是彻底败给你了,你可以放肆取笑我了,来啊,来啊!”
夏之秋说:“你是宋将军唯一的血脉,他很想你,若是有机会,回中都看一看他吧。”
宋景玉竭力隐忍着泪水,孤傲地偏过头去,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字来:“我回不去了,也永远不会回去的!”
“很美的琴声……”
夏之秋最后摸了摸那琴弦,而后站起来转身离去。然而未走多远,她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宋景玉,字字如针:“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一日是真正遂自己心意而活的,我想横刀射箭,想跨马杀敌,想成为一位真正的将门之女。可为了阿爹,为了那个不肯承认他的外祖,我只能成为让自己成为他们喜欢的样子。能有多高贵……蝼蚁罢了,如今阿爹死了,灯青死了,丈夫死了,孩儿死了,我什么也没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转过身去顿了顿后,长吸一口气,道:“宋景玉,我们的父亲是同袍,你爱琴我也爱琴,我们本可以是知己的……”
夏之秋走了,可是宋景玉却将永远困在这片荒凉的大漠里。她苦涩地轻笑出声来,双手缓缓搭在琴弦上,而后望向那没有尽头的远方,眼泪滴滴砸在琴上——
“我这一辈子终究一事无成,练不成月琴,也练不成七弦了……”
独坐在摘星台上,向前看是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向下望是深不见底的渊谷。夏之秋漫无目的地弹拨着身前的琴弦,琴声激越悠扬,愈来愈快,某刻桐木一颤,一根琴弦猝然崩开,血很快染红了她的指尖。
她怔怔地凝望着殷红的伤口,琴自怀中一点点滑下,待夏之秋回过神时,已自阑干处永远坠入了黑沉沉的苍梧之渊。她垂目向下俯望,然而久久听不到坠底的声音。
女子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猩红的笑意,几乎未有犹豫,一侧身,从凭栏处径直跳了下去——
长风擦过耳畔,带走了她眼角的泪。她将鲜血点在额前的花钿上,汇聚全身灵力放出蝶神。
蝶神会去寻新的主人,偌大的苍梧山,蝴蝶将生生不息。
入世十九载,娘亲故去十九年,父亲故去一年,知己故去一年,孩儿未曾降生,亲如家人的侍女尸骨已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