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唇,缓缓垂了目光,不敢再抬眼看她。
夏之秋哽咽着:“楚藏,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亲人”这两个字落入耳畔,楚藏只觉得生涩。童年离他太过遥远,他已经记不得那些若有似无的温情了。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早已过惯了独善其身的日子,亲人是无谓的羁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她,他以为没什么的,可是她不喜欢。
楚藏不知所措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不住地说:“你还有我,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阿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再也不回来了,从此避世隐居,好不好……”
“不好,不好……”夏之秋推开他的手,难过得犹如孩儿,“我曾经那样真挚地爱过你,视你为最亲近的人,可直至今日才发现,这些不过是障目的假象……我就是个笑话,还心心念念地要让你和父亲化干戈为玉帛,幻想着与你儿孙满堂的日子。可事实呢?原来我日日都在对着仇人笑脸相迎……当你手上沾了我至亲的血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楚藏,我们回不去了……”
十年深情,一朝被处以极刑,她要走,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阿夏,我错了……你别走……我求求你了……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怎样处罚我都好……只求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那你就去死吧……”夏之秋说得很平静,话音落,却有黑紫色的血渍从嘴角缓缓涌出。
楚藏大惊失色,连忙要来扶她,却被她再次推开,她虚弱地倚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呕血,鲜血滴落在干净无瑕的衣服上,很快渗入其中,化作一朵复一朵妖冶瑰丽的死亡之花。
夕阳正浓,窗边轻落下一只墨色的蝴蝶,金辉下蝶粉斑斓,如梦似幻。
她红着眼对他说:“楚藏,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来人!来人!找大夫……”
楚藏疯了似的大喊着,然而没说几个字,胸腔忽然翻涌出一股腥甜之意,胃肠搅弄着痛楚,下一瞬便有污血呕出,血迹自嘴角一路蜿蜒而下,犹如吐信的毒蛇,嘶嘶地贪食着仅有的性命与深情。
不对……不对……明明只有自己吃了东西,夏之秋连酒也没喝成,她为什么会中毒?楚藏强忍喉间的不适,飞快思考着仅有的线索——
“这是……两生欢?”在巫溪的那本书上,他见过这个名字。
夏之秋没有答他,鲜血还在不断外涌,她笑着说:“你对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我的喜乐来自于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可是,那些真真切切的痛苦也是你给的,远远大过所有的浮华假象……如果我不曾认识你,这一生本可以一直平平淡淡地过……”
“阿夏,是我的错……你不要再说了,撑住……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必须活着……”
“如果我不曾认识你,这个时辰爹爹应该是在练武,他一直都想再回沙场,很想很想……而我应该会坐在夏府的亭台里,看着萧瑟的冬景,琢磨新的琴谱……灯青也还活着,在我身边坐着睡着了,但只要我唤她的名字,哪怕声音再轻,她也总能听见,打着哈欠醒来回我的话……”
一口血涌上来,封住了她的话语,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干净的衣裙早已血迹斑斑。
而楚藏亦是如此,他的境况较夏之秋更甚,毒入脏腑,流血不再仅限于口,耳鼻目都开始一点点往外渗血,呈七窍流血状。喉咙更喑哑得厉害,慢慢地连说出一个字都是艰难,宛如喉舌被利刃一刀破开,再无余地。
不,还没到最后一刻……她还有救……她不可以死……两生欢是温情之毒,只要被下毒之人不是因此毒而亡,那么与滴血之人的契约便不复存在,她就不会死!
他强忍着剧毒带来的不适,迅速取下夏之秋发髻上那支海棠花簪,下一瞬,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一朵盛开在高岭的海棠花,嗅过世间最清的风,见过天下最纯白的雪,孤独凄冷的一生里,只来过一只蝴蝶,蝴蝶只来过一次。
从此海棠闭了花苞,千年万年等待着那一只不畏高险、不惧风雪的蝴蝶。
它等来了,又没能等来。
最后它折了花根,跃下高岭,纵身去拥抱了那只早已被碾入尘泥的蝴蝶。
夏之秋看着他,眼睛里漫出一丝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