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按了下徒弟肩膀,抱剑走到门口。虚掩的木门被劲烈的冷风吹开。屋外碎雪洋洋而下,宋回涯衣衫鼓风,连着长发往一边飘去。就见一顶轿舆正逆着风雪往这边靠近。为首四名舆夫步伐极为稳健,走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肩上轿舆未有分毫颠簸。只发出齐整的,踩碎冰面的轻微声响。轿子后方跟着一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深低着头,嘴唇冻得有些发青。轿舆停在门口,从内传出一道慵懒的招呼。“宋大侠,久等不至,我便亲自来了。”宋回涯余光瞥向那行脚印的来处。断缺的墙垣上覆着纤薄的白雪,被风雪声掩盖住的,隐隐约约有十来道呼吸。宋回涯辨听片刻,嘲谑笑问:“来杀我?那人可少了点。”“宋大侠误会了。”青年的声音从帷帐后沉闷传来,“我是来找宋大侠说情的。”他一手撩开垂帘,上身前倾,露出张宽额高眉、豹目薄唇的脸来。远称不上俊秀,且有些凶狠阴沉的气质。虽听郑九说眼前人与高观启是手足兄弟,可宋回涯并未观出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许是她眼神中的审视与嫌恶太过露骨,青年脸上的笑意跟着隐没下去,语气略带冷硬地道:“宋大侠与谢门主早前是有血海深仇,可如今,谢家牌匾也砸了,灵堂也闹了,尸首也掀了,谢氏落得声名狼藉,再难有翻身之地。谢公子愿意诚心改过,宋门主能否就此收手,一笔勾销呢?”后方缩瑟的谢谦光随之抬起头,下意识望向宋回涯,舒展肌肉,佯装镇定,可一时间连唇齿间呼吸的白雾都消失了。宋回涯听得疑窦丛生,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扫了几回,察觉这对狗主子跟狗之间回荡着股说不清的意味,有种要互相撕咬起来的微妙,不知是在卖什么药。她移开视线,斜倚着门框,语带讥诮道:“哦?若是恶人能在一夕之间痛改前非,私利者能凭三言两语自省悔悟,想必是哪位圣人爬出棺材,入世传道,出来普度众生了吧?”“听说你在苍石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叫花。劣迹斑斑,刁滑奸诈。”轿上青年说,“你收你徒弟时,莫非不是想着,能导她向善吗?”宋知怯乖乖躲在墙边,冷不丁听见自己坏话,愣了一下,快步小跑到门口,透过破门的缝隙朝外张望,想瞧瞧是哪个长舌的浑人,在这儿离间她们师徒的关系。宋回涯歪过头,视线半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自己问她,当初愿意随我走,是真的开了心窍,想从此做个好人,还是只是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再藏于各种阴沟暗角。”宋知怯闻言面上不见委屈,反咧开嘴角,扯出个殷勤又灿烂的笑,声音高亮道:“师父,从前的不论,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话,做你最懂事的好徒弟!”谢谦光闻言身躯微微晃动,挪了两步上前,高姓男子将手揣进袖中,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温吞道:“既然如此……”宋回涯斜眼瞥去,态度冷厉地打断他道:“我这徒弟,生来孤苦。风雨无庇,幼年无依,纵使为恶也不过是为苟且偷生。她能得一日安稳,便愿意听我说几句道理。他谢谦光衣食无忧,未尝困厄,不知苦寒,更不曾受过什么□□之负、榆次之辱。呼风唤雨数十载,会沦于今日,难道也是因为,不曾听过那些粗浅的道理吗?他所谓的改过自新,不过是左右权衡之后姑且择个高低。你自己蠢,认也就罢了。若想摁着我的头一起认,那可真是滑稽。”青年笑了起来,不怎么诚心地继续劝说:“你也说过,万事并无绝对,若谢公子真心悔改,你却不肯宽饶,岂非有违你不留山的门规?”宋回涯垂下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语调柔和道:“我不留山从不同畜生讲门规。阁下不必关心了。”轿上青年挂着一脸虚伪的假笑,俯下身与边上的谢谦光叹说:“听见了罢,谢公子,不是我不愿为你出头,是宋大侠非要置你于死地。我可是好话说尽了。你们江湖人都说她是举世的高手,我纵然有心,也实难保得住你。”谢谦光的表情里有明晰的恨意,只不知是对谁更多。他几度欲言,表情多番变幻,又在各方的视线中,满是怵惕地止住声,向轿上人无力地祈求道:“郎君,真不是我有意欺瞒你,是我爹再三嘱托,这秘密只能同侍中讲……”“冥顽不灵。”青年眼底布满阴狠之色,极具压迫力地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说?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谢谦光喉头蠕动,见青年一副“无药可救”的淡漠表情,就要舍他而去,终究坚持不住,忙不迭呼了两声:“不不!”他打着哆嗦,战栗的肌肉叫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坚定,甚至有些带着恐惧的飘忽,扭过头问道:“宋回涯,你师弟呢?”宋回涯初听见他这样问,是觉得莫名其妙,可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凭空吊起。一股没由来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刹那间占据她的心神,狂啸着驱使她,要让对方立即住嘴。青年也觉得这问话没头没尾,窥探着宋回涯的脸色,追问道:“你是指陆将军?还是说殿下?”周遭的风声猛地乱了,宋回涯一剑连着剑鞘悍然朝前劈下。青年无动于衷,只一抬眸,四名舆夫已抽身后退,脚下连蹬,飘逸飞鸟似从雪地上掠开。其中一人还不忘掐住谢谦光的肩膀,带他一道避难。四面同时鬼魅般蹿出多道人影,一致朝宋回涯袭去。
雪粉被卷入凌乱的罡风之中,宋回涯定身直追,眼前已被茫茫一片的杀机所笼罩。她横过剑鞘,挡住背面的冷箭,欲要纵身腾跃,突出重围,不料结冰的地面难以着力,被那余劲推着滑开两步。刚一用劲,脚跟踏碎冰面,又因紧随而来的刀势被逼停在原地。其余刺客趁机围杀上来,刀剑齐出,配合无间(),?????葶????虎祙葶兒?譛??羐?銂8()_[()]8『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只能转攻为守,左右缠斗。轿上青年观她反应,面露亢奋,催促道:“你接着说!”谢谦光说了一句出口,人反是镇定下来,见宋回涯出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咬咬牙,干脆尖声叫道:“除却魏凌生,宋回涯只有一个师弟,她在不留山脚下自己捡来的,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勉!早被魏凌生扔北胡去了!”青年皱眉思索,狐疑道:“陆向泽?”宋回涯心神一乱,真气走岔,再精绝的剑术也有了疏漏,被正面见缝插针的一拳打中腹部,整个人倒飞出去。她在空中调整身形,手腕一转握住剑柄,半跪落地时狠狠刺入泥地,又滑出数步,才堪堪止住身形。其余武夫未有追击,不敢侥幸分寸,重新摆开阵型,严密护在青年轿前。宋回涯缓缓起身,沉沉吸了口气,擦去唇边鲜血,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指向谢谦光,笑意森然道:“很好。”先前纷扬的雪飘在她的肩头、发梢,凄寒的光彩映照着她的脸。加上肃杀的剑光与怒火熔融的眼眸……即便隔着重重人影,谢谦光依旧震慑于她的杀意跟威势。他深知自己已别无选择,惨烈中胸口犹如翻腾着滚滚的铁砂,抽痛不已,顶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嘶声指证道:“如今的陆向泽,该是当年被宋回涯半道劫走的贼子季归年!魏凌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仅有几人见过你师弟的真容,将那贼子送至偏远的边关,顶着陆向泽的名字,靠易容慢慢修整脸型跟五官,假以时日,就能瞒天过海!可是我父亲知道!他不仅见过年幼时的陆向泽,也见过落魄前的季归年!如今我父亲死了,你们才敢堂而皇之地叫那逆贼回京!”宋回涯平静听着,脸上仍旧是那种阴冷的笑。“好!好!”高姓青年醒悟过来,抚掌大笑道,“我说那畜生当年逃去了哪里,怎么会无故没了消息,原来是偷梁换柱,跑去边关做将军了!”他快意中夹杂着难以遮掩的痛恨,矛盾的情绪叫他面目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丑陋,重重咬字道:“季家那小畜生倒行逆施,早该被斩首示众,魏凌生不仅欺君罔上,还扶他一路高升。我早知那厮是狼子野心,却不知他竟图谋甚早,果然啊……”青年骂过几句,面上涨起一层激奋的血色,又不知想通了什么,浑身松弛下来,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放缓了声音,假仁假义道:“本想试试,你宋回涯愿不愿意卖我一个面子。你若是肯,那我也礼尚往来,送你一条命,现在看来,还是不行。”他捧过一旁的手炉,轿内温暖的热意与外面的寒气相冲,化成一阵阵肉眼可见的白雾,晕花了他的视野。青年慨叹道:“江湖再大,在浩茫无际的朝廷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洼,宋大侠受惯了他人的吹捧,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宋回涯听到他这傲慢贬低的言词,却是恍惚想起了北屠,不由自主喃喃了句:“不要小()觑江湖。”她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摇了摇头,拔高声量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这座千峰百嶂的崇山前,谢仲初不过是山脚下的一块石头。你只见过他,就以为自己了解江湖了?”对面青年不以为然地狂笑道:“随意,我不是江湖人,不必了解江湖。只是宋大侠和你的二位师弟,不知将来是要人头落地,还是同你一般沦为丧家之犬,四海漂泊。哈哈哈!”他说罢随意一摆手,四名舆夫旋即调转方向,准备离去。谢谦光惊惶中拽住了垂帘的一角,仿佛拽着救命的浮木,谄笑斜肩地道:“郎君你去哪里?你万不能抛下我啊!”青年低下头,仿佛在看一个污浊的秽物,奇怪询问:“谢谦光,你父亲自作主张,给我高家惹来多少麻烦,我没找你问罪,你还敢拿个狗屁秘密来要挟我,凭什么觉得,我会带你走?”他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锦缎织成的垂帘,往外扯了扯,说:“我没杀你,已是慈悲。”谢谦光半张着嘴,狼狈僵持,瞳孔颤动中还在思考着自己的末路,胸口突地剧痛,已被舆夫一脚踢飞出去。眼前一抹寒芒猝然闪烁,浑身的痛感都在须臾间侵袭上来,叫他看着地上喷溅开的鲜红血液,一时间都未察觉是自己的手被砍了下来。青年朗声道:“宋回涯,这废物的人头送给你了。你若是能杀,那就拿去。”又对躺在地上嚎啕翻滚的谢谦光逗弄地道:“还不快跑?宋回涯要来杀你了。”谢谦光疼得满身冷汗,嘶哑哀嚎,近乎失去神智,又无法彻底昏死过去,嘴里开始无所顾忌地破口大骂:“高成岭,你这狗娘生的野种!一个见不得人的逃生子!”高成岭狞笑道:“你找死!”空气震动着发出一声低吟,宋回涯内力灌入长剑,无视地上那条惨叫的败犬,直要取高成岭的性命。一众护卫霎时跟上,与她的剑光绞在一起。高成岭旁观着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对招,稍作犹豫,还是克制住汹汹的恨意,沉声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