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已有人在。一女子躺在草席上,似是深睡。另一女子靠坐在墙边,对着膝上的半面铜镜,一丝不苟地挽发梳理。二人脸上俱是蒙着黑布,叫人看不清面容。宋回涯师徒进来时,坐着的那人头也未抬。她本想打声招呼,见状默然挑了另外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窗前的一块地已被雪水浸湿,地上留有一些烧火的印记。可室内已没有能取暖的干柴。宋回涯从怀中取出一块饼,掰下一半递给徒弟。宋知怯咬了口,被那冻得跟石头似的炊饼崩得牙疼。将饼捂在怀里暖化,不时变动着坐姿。坐了没一会儿l,冷得缩成一团,将半张脸埋进衣领,壮着胆子端量对面的女人。越是看得仔细,便越觉得对面那一人阴森得可怖。跟从前村里编来吓唬小孩儿l的山野妖怪似的,披着张人皮,没半点活人气。尤其是草席上的那位,好似停了呼吸,胸膛良久没有起伏。若真只是个死人也就罢了,宋回涯满身杀气,一剑能将鬼魂也拍回姥姥家。偏生瞧那一人裸露在外的几片皮肤,均布满溃烂的疮疤,更像是生了什么重病。相似的病她曾听老瞎子讲过,只说是又脏又要命,碰见了得绕道走,一眼都莫多看。宋回涯再超绝的本领,到底还是一副肉体凡胎,哪里能挡得住衰病的摧残?宋知怯一只手拽住师父的袖口,想劝她赶紧离开。焦灼忧虑地仰着脸,还没开口,屋外传来一道踩踏着雪水的脚步声。随着声音渐近,冷风与人影一同从门外进来。对方身形高壮,腰间配一把窄刀,俨然是名江湖客。那游侠在室内环顾一圈,扫过宋回涯时眸光短短停留,随即冷酷刺向对面的女子,语气更是森冷,喝道:“滚出去。”女子充耳不闻,举起半枚镜片,就着屋外的光色,细细抚摸自己的弯眉。青年对她的无视大为羞恼,剑尖朝前一顶,推得女人肩膀晃颤,将手中铜镜摔落在地。宋知怯身旁有所倚仗,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9『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万人尸骨高垒的土坑已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画面了。横陈三十万具骸骨的沟壑,神鬼至此,都且止步。宋回涯小口吃着手中的饼,间或喝一口凉水,似乎未听见一人争论。宋知怯频频看她,陷入天人交战,心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考验她?等对面青年动了刀,宋回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回去告诉高观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太过自作聪明。有什么话就直白说,不必拐弯抹角,惹我厌烦。”青年定在原地,须臾后将架在女人肩上的利刃收回。周身气场浑然一变,先前的暴烈凶悍之意顿敛,转过身来时已挂起满脸笑意,行礼告罪:“我家郎君说,宋门主大抵是贵人多忘事,对一些前尘恩怨有些糊涂,所以遣我来啰嗦两句。宋门主切勿见怪。”“昔日镇压灾民、围剿流匪的‘功绩’里,少不得他谢家人的一份。那姓高的野种还凭此揽下军功,谋权放肆,残虐万民。这笔债宋门主记了多年,今时终于可报涂炭之痛、疾乱之仇,请宋门主把握良机。”宋回涯斜眼瞥去,眸中精光锐利,不置可否。青年传完话,又往下拜了拜,识趣道:“告辞。”说罢后退离开,反手将屋门掩上。倒是那女子仍坐在原地,安静不动,直白看她。目光清明平淡,虽叫人有些厌烦,可不至于生出怒火。宋回涯视若无睹,从胸口摸出那本古旧书册,单手按着卷曲的书页,一目十行地翻动。早些时候,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她都要记上一笔。到后来,连师弟的名字都鲜少提及,许多描述更是语焉不详。纵是履险如夷的浪人剑客,也有在静寞长梦中都不敢与自己道明的隐秘。最后一段关于师门的记事,该是写在中间的几行字。“我走时候,阿勉哭喊地追在后面跑了一路,我不忍心,还是停下等了他一会儿l。”“他不敢求我要我别走,只愤恨自己太无用,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同他说,等师姐做完想做的事就回来了。他问师姐想做什么?“我说,师姐想,像阿勉这样的人,往后再不会受人欺负。”“我不该这样说。”该是隔了数年,后面字迹潦草一些,又在下面重复了一笔:“我不该这样说。”看得出宋回涯曾悔恨至极。可任()宋回涯如何思索,也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有错。再往后翻,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只偶尔出现在宋回涯的惦念里。“下回带阿勉一道来。”“若是阿勉能瞧见就好了。”“阿勉又长一岁。请铁匠张为他打了把剑。晚了数年,贺他出师。”该是仓促一别后,再没见过这个师弟了。宋回涯三心一意地翻阅,在其中某页停了下来,脑海中灵光闪现,忽而有些参悟。“今日又见到那只锦毛公鸡。凑巧了,瞧见他跪在狗贼床前嘘寒问暖、服侍左右,衣不解带地照料整夜,反被清早赶来的兄弟呵斥碍手碍脚,躲到一旁唯唯诺诺,也是可笑。”她觉得这“锦毛公鸡”就是指高观启。隔了两页。“那昂头狐狸在背地里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要钉穿墙面溅我脸上了,听了半天没听懂他在骂什么,白白浪费我功夫。”宋回涯:“……”这昂头狐狸应当也是高观启。“姓高的够阴损啊,怕不是连头发丝儿l都是空心的。”宋回涯大彻大悟了。“黑心肝能不能管管他兄弟?折腾来折腾去的没个消停,非要人前显摆,像只八条腿的王八在地上划船,滑稽得很。”“孝子贤孙说可以把他家祖坟卖给我刨,我再转手卖出去,定能大赚一笔。这话着实是瞧不起我了。不值得花钱的东西,我向来自取。哪里需要他卖?”“花毛狐狸那张嘴,偶尔还是能说出几句动听的人话,比他父亲像个东西。只可惜,能叫人取信的,跟卢尚书脑袋上的头皮一样,寥寥无几。”宋回涯品味了下。啧啧。这位无名之人的诨号连起来能独自凑一本书。虽从头到尾没个正经名字,但确有几分交情。如此细想来,在宋回涯称他“高侍郎”的时候,他多半已觉出反常了。宋回涯垂下手,将书本收起来的同时,再次与对面的女人对上视线。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目光飘了两遍,转向门口。对面的人一身久未漂洗的旧衣,哪怕几次捋平袖口,布料依旧皱皱巴巴,大抵是看够了,微微阖起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宋门主还记得我吗?”这一开口,将宋知怯吓了好大一跳,本都要靠着师父的肩头打瞌睡了,惊诧中咬中了舌头,高呼道:“你怎么是个男人啊?!”宋回涯重新转向他,轻摇了下头。青年姿态谦逊,求教道:“请问宋门主,这次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宋回涯言简意赅:“脚印。”阶前泥地潮湿,还未有积雪,只一片凌乱湿软的脏黑。如不细看,看不见那烂泥之中隐约的足迹。宋回涯说:“久病之人,不会有那样重的足迹。”
青年了然颔首,无不遗憾道:“原来如此。总是瞒不过宋门主。”他侧身捧起地上那名女子的头颅,两手端在胸前——原是个做得出神入化的泥塑。宋知怯叫这画面激得头皮发麻,有些承受不住,两腿蹬着朝后挪了两步,哇哇叫嚷道:“好汉,你再这样,我真的要骂人啦!”青年笑了笑,将泥塑摆放回去,平缓报出来历:“既然宋门主已不记得,在下便与门主再相交一次。我自小被父母卖给戏班,没有名姓,只知道是家中的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郑九徐徐的诉说中有种怅惘暗流的低沉:“五娘生病之后,连城中大夫都不愿为她医治,唯恐避之不及。宋门主这样剑势如虹的少年天才,何必理会我一个下九流的恳求。见到后又能说什么呢?若是瞧不起五娘,会不会叫五娘更伤心?我其实没有想过。只是郎君叫我尽管来,我又实在无路,才厚颜相求。但我本不觉得宋门主会答应。”但宋回涯还是去了。前脚与他冷言冷语,隔日便出现他郊野的小院中。五娘吹不得风,郑九在院里栽了不少花木。早晨从床上爬起来,五娘一直趴在窗前,对着满园初放的花草发愣。只一眨眼的瞬间,黑衣剑客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桃树下。五娘还以为是自己在发梦,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l,才抬起头问:“你是谁?”风透春衫,宋回涯怀中抱剑,笑颜温柔,反问道:“你说呢?”乱花迷人,东风融融,女人好似也被这阵春光里的香雾给熏醉了,反应迟钝,又是一阵许久的痴愣。“你是宋回涯吗?是吗?”五娘靠在窗台,上半身竭力往外探,不敢置信地道,“听说你的剑很快,快得连江水都能断开。”宋回涯被她的单纯逗笑:“他们的嘴也很厉害,口气大得连我都自愧不如。”五娘呆呆地“啊”了一声。宋回涯朝着远处点点下巴,眼尾上挑示意。五娘转头望去,只见一只蓝色的雏鸟停在前方的桃枝上,她刚要叫一声“不要——”,就见春日晴空下一抹寒芒猝然闪烁,宋回涯身形已驱风向前,一腿扫去,掀起落花如浪,长剑挥洒间,好似直要断去眼前青山。五娘猛抽了口气,心惊之下,不敢抬头去看。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才颤抖着睁开眼皮,入目是一只停在长剑前端的幼鸟,正低头梳理身上的羽毛。剑意散去,满庭红花激荡,纷纷如雨。宋回涯侧身而立,平直举剑,面上神采飞扬,对着她笑吟吟地问:“怎么样?虽然断不了江河,但能借两分春色。”五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剑鞘上的鸟雀这才扑腾了两下,展翅飞走。宋回涯余光掠过暗处角落。郑九抱拳鞠躬,深深拜下。宋回涯飘逸收剑,摆了摆手,说:“走了。”“她很高兴,非常高兴,一直在说,临终之际还记得这事,说宋大侠真是这世上顶好的人。”郑九语气有了些起伏,“多谢你。”宋回涯亦有些失神,片刻后才说了句:“谢我去见她?”郑九摇头:“谢你同我聊起她。自她死后,再无第一人能听我缅怀。”宋回涯:“哦……”宋知怯爬起来,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宣告道:“我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宋回涯听着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轻按着身侧长剑感慨道:“我也觉得。”郑九说:“是。宋门主是世间第一等的豪侠,最风流的剑客。”三人都没说话了。宋知怯蹲在地上,两手捧着脸,对宋回涯莫名其妙地傻笑。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听着少说有十数人。祥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宋回涯抬起长剑,悻悻道:“讨人厌的东西,真是败兴。”!()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