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寒冷与饥饿中,人类对火种和同类的向往,百万年前就已经刻写在基因里,秦鉴澜没多犹豫,抬脚奔向那点灯光。
等到发出嘈杂人声的景象,连同暖黄的烛光,共同映入眼帘,秦鉴澜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兜兜转转,宫门虽在眼前,可她竟然站在了赏灯会的人群里!
偏偏有几个妆容精致的妃嫔,用手掩住朱唇,形态优雅地跟她打招呼:“贺夫人,这都快下半夜了,怎么才来呀?”分明是友好的话语,在秦鉴澜听来,却带着几分滴水不漏的恶意。
还有好几个华服的女眷,站在道旁,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就是迟到了一会,在你们宫里,要受这么大气的么……”秦鉴澜目瞪口呆,索性抬起宽大的衣袖,把自己的脸遮得只剩眼睛。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最后随着散场的人群一起出宫吧。她孤身在人潮中小步穿行,脸庞被不同的走马灯映照,不时伸出手,拈起灯下悬挂的小笺。人在花阴落照处?猜不出。入暮雁群塞北飞?写得文绉绉的,猜不出。雨落横山上、初听鹧鸪啼、八九不离十……猜不出猜不出猜不出……哎呀!
她心中烦躁,眼睛还一直盯着光彩变换的花灯,脚下不自觉地越走越快,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
浑身酒气的人冷不丁被一撞,手里的画笔跌落在地。黑衣男人不满地站起身,恰好看到两片宽大的衣袖拂落,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小脸,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
贺子衿早已酩汀,却还能辨认出秦鉴澜的轮廓。见她一脸苦相,男人拍着自己的大腿,兴冲冲地把手中的花灯塞进她手里,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你终于来了。猜不出灯谜吧,看看我这个!”
秦鉴澜一惊,这才发现狭路相逢,自己撞上的人,正是贺子衿。只得伸出手,接过花灯。
米色的灯中跃动着暖黄的烛光,点亮了灯下飘摇的红笺,上面却是一片空白。
“你看你喝成什么样子,这上面没灯谜。”秦鉴澜嘴上嫌弃,却不由得好奇地看了一眼灯上的花纹。
尚未干涸的浅淡墨痕,勾勒出一个临水而坐的女子侧影,手中还捧着一盏荷花灯。画中人眉眼飘逸,却自有仙姿,似是云中鹤来。贺子衿寥寥几笔,颇具写意风采,让秦鉴澜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赞叹。秀眉微拧,她心中一动:莫非,正是因为一身烂桃花的贺子衿,在醉中画下了灯上的女子,让好些围着他的女宾吃了醋,才得以一个人坐在这里?
念及此处,她看向贺子衿的目光又多了一分赞许。还会装醉挡烂桃花嘛,孺子可教!
不料,身边的贺子衿转过头,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让秦鉴澜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喝多了。男人心满意足地望向她,修长的手指在灯面上跃动了几下,直直地指向某处:“这儿呢,别犯傻。”
与宴前相差无几的字句,听上去却别有一分宠溺。
“在你眼里,我的智商就这么低么?”秦鉴澜忍不住反唇相讥,转眼看见画上几个小字,瞬间愣在原地。
灯面的角落,遒劲的笔锋,洒逸地上书一列墨色小字:爱妻秦鉴澜。三十一年冬,贺子衿。
“智商?”醉中的男人哼了一声,“那是什么?你父亲军中的暗语?”
画中女子原本眉目绝伦,可在贺子衿笔下,全无世俗艳色,气质反倒出尘脱俗。似云中鹤来。她还没照过镜子,原来秦鉴澜长这样。戴上与宴的首饰,只会更加光彩照人,怪不得能气走一帮女宾。
她一时失笑,叹道:“你若爱我,怎么每天都在怡红院喝花酒?若不爱我,你又何苦作此画,来招惹我。”
她这一问,替原作的秦鉴澜,也替自己一颗被虐的读者心。依照小说,自从嫁入从诲居,秦鉴澜几乎只能见到每天夜里,醉醺醺地回到府上的贺子衿。要是他直接放走秦鉴澜,她是不是可以离开,不用受日后那么多苦?
贺子衿没回话。
猎猎冬风,他坐在椅子上,勾着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秦鉴澜望着他闭嘴时更加好看的面庞,犹豫片刻,还是撕下了花灯的罩面,塞进衣袖深处。
宫外停着从诲居的马车,老车夫抽着一杆旱烟,看上去候了半夜。见到自家主子半被秦鉴澜拖着半自己动脚走来,他连忙扔下烟杆,上前帮着将贺子衿推入车厢,自己也爬上车架。
秦鉴澜立在车厢外,却见树梢上白光一闪。
随即有一个小纸卷坠下来,落入她怀中。
打开一看,另一个陌生的笔迹,端端正正,倒是字如其人,一样光风霁月的雅致:
事态有变,明日入夜后,从诲居院外见你。玄晏。
抬头看,白衣早已踏月而去,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