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眼皮一翻:“你们这不是川菜馆子嘛,听口音老北京啊?”
小二猫腰:“您要四川的堂倌?有!”
一招手:“瓜娃子!来!”
换上一个愣头愣脑的老实孩子,商细蕊点了两个菜,吩咐要多多的辣子,等菜上了桌,血红一片辣椒盖满菜碗,程凤台根本不能下筷。商细蕊就着凉茶,吃得很欢。
程凤台说:“这么吃,你嗓子还要不要了?”
商细蕊竖起食指嘘一声,他一边在吃,一边在偷听隔壁桌小男女吵架呢!程凤台放下茶杯笑了:“耳朵又好了?”
吵到后来,女方一摔手包,捂着脸跑出去,男方丢下钞票,急急去追。那一桌菜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瓜娃子把钞票掖兜里,几个碗碟来回一倒,商细蕊探头望见,连忙制止:“哎!你别倒了啊!多可惜啊!”
他对瓜娃子说:“你端过来,我买折箩菜。”
就有卖折箩的,也不是这么个卖法儿。瓜娃子年轻老实,本地话说不利索,应付不来这么不要脸的人,转身把老北京喊来。老北京听完商细蕊的要求,尴尬笑了:“哎呦,这哪成啊!您二位这穿戴,上品的人物!不能吃剩的!让人笑话!”
商细蕊道:“怎么不能,你认识我是谁,就知道我上品了?”
老北京认不出商细蕊是谁,只看此二人的打扮卖相,多半是捧戏子的爷,带着戏子来寻开心的,笑道:“恕我眼拙,猜您是位角儿。”
商细蕊道:“水云楼听说过吗?”
老北京算被问着了:“嗨!饶是我在四川呆了十年,水云楼商老板还能没听说过?贵妃醉酒游园惊梦,电匣子都听烂了!”
商细蕊道:“什么商老板!打今儿以后只有周老板!我!水云楼周香芸!听过我的昭君出塞吗!”
老北京挠挠头皮:“这倒是……没听过。”
商细蕊一拍桌:“没听下回来听,先把那桌菜给我端来!”
老北京说不过这个嘴尖的戏子,耷拉脑袋让瓜娃子端菜。商细蕊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是真吃,不但自己吃,还招呼程凤台吃。程凤台哪能跟他吃折箩,点一支烟笑个不止,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配不上他现在的好扮相:“你怎么这么坏!小周子招你惹你了?到明天,都知道他在馆子里吃人剩菜了!”
商细蕊说:“吃折箩不丢人!”
程凤台说:“不丢人,你该报自己的大名!”
商细蕊不响了,闷头吃,吃完结账,老北京看着风卷残云的,眉毛一挑:“呵!这一桌真不白给!”
程凤台照原价给足了饭钱。老北京随即眉开眼笑:“谢谢大爷!”
并向商细蕊弯腰道:“周老板,您往后常来!折箩有的是!”
商细蕊说:“不来了,你个跑堂的,嘴太贱了。”
走出菜馆,夜色深沉,万籁俱静。商细蕊吃多了辣,嘴唇通红好像重新抹了一层胭脂,精神也非常兴奋,脱下斗篷由程凤台拿着,自己在那甩胳膊甩腿的散热气,一头走,一头忽然说:“二爷,今天才发现,我过去可真傻!”
程凤台笑了:“你现在也不聪明呀!”
商细蕊不与他斗嘴:“为了带两分真实到戏里,更为了让人眼红,我戴了那么久的金银宝石在头上,又沉又招偷,傻不傻!戏是假的,戏里的珠宝何必是真的!”
程凤台赞同:“傻透了。”
商细蕊又道:“我钱也满了,名也满了,还挖空心思唱戏给世人听。世人终归更喜欢俗戏,那些够上榜尖的,我的得意之作,他们就不大捧场了。”
商细蕊说的世人,指的是他的戏迷们,他与杜七等文人混多了,艺术审美总是高过戏迷一截子,而公演卖票,可不能仗着这一截子胡来。千年梨园的饭碗,吃的正是一个俗字。道理说来都懂,难得听见商细蕊抱怨,原来他身上也是沾了点文人气的。他继续说:“花钱闹自杀,捧我的是他们,听见风言风语,传闲话疑心我、毁我的也是他们。偶尔出一点差池,他们还要打我,骂我,编排我。他们爱着商细蕊唱出来的杨贵妃杜丽娘,倒对商细蕊这个人又打又骂,打碎了石像哪来的影?傻不傻?我傻,他们更傻!”
程凤台摸他的脸:“没喝酒啊,怎么说醉话?”
商细蕊一回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他把唱戏看得非同小可,堪称世间第一尊贵业务,戏迷们则是衣食父母,伺候得尽心诚恳。这一晚却做了反常的事,说了反常的话。可知近年发生的事,特别是戏迷们的舆论,真正寒了商细蕊的心。他是心事粗糙,但不是一块铁板,他知道疼知道气,知道踌躇和反思,也会心灰意冷,皆是人之常情。程凤台隐隐感觉到这份醒悟底下藏的兆头,怕自己信了,故意说:“你这样讲,让真正爱你捧你的人听了伤心。”
他拖慢脚步:“肯定还是爱你捧你的人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