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吕西安点点头。
他们重新乘升降机回到地面上,银行家礼貌地送吕西安从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在整个过程当中,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个旅行袋一眼。
吕西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马车夫将他送到了奥斯曼大街的旧公寓里,那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与他上一次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之前被阿尔方斯暴力拆开的保险柜已经被换成了一个新的,吕西安将袋子藏在了里面,锁好柜门,然后出门乘出租马车回府。
坐在马车的弹簧座椅上,他感到自己的胸口闷的慌,仿佛那个装了三百万法郎的旅行袋正压在他的胸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阴惨惨的冷风从塞纳河的方向吹过来,让街边的煤气灯萧瑟地颤抖着,似乎随时就要熄灭。这样的黑暗令人敬畏,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酒桶,所有人的命运都正在这其中发酵,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
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因为会车而暂时停下了片刻,恰好碰到一大群东倒西歪的醉汉从大街上径直穿过,他们无视了警察的呵斥声,两两互相搭着肩膀,在路灯下面跳着康康舞。这些人的衣着是工人阶级的,但在这个时间还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八成是已经失去了工作,只能借酒浇愁——这类人过去还只出现在郊区,如今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巴黎的心脏地带,出现在夜夜笙歌的豪华公馆和酒店的门外。法兰西的经济如同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脸上还红光满面,可内里却早已经虚透了,药石罔效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伊伦伯格银行也同样如此,这个金融界的巨人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被谎言吹大的气泡,只要用针轻轻扎一下就会灰飞烟灭,而他刚刚将这样的一根针交了出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这样做,但阿尔方斯实在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选择——在这世上,人人都是自私的,当浪潮袭来的时候选择优先保全自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况且他也给阿尔方斯准备了一条出路:等到丑闻大白于天下以后,他会把袋子里的这三百万法郎送给阿尔方斯,破产的银行家可以带着这笔巨款去世界上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吕西安还记得阿尔方斯保险柜里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护照,如今那些东西可算是能派上用场了。阿尔方斯完全可以改名换姓后乘船去新大陆,有这三百万法郎作为启动资金,说不定十几年后又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了纽约的大亨,或是宾夕法尼亚的铁路巨头。即便他不再从事商业,这三百万法郎也足够他在美国过上舒适的生活——在新大陆,只要有钱就能受人尊敬,并没有人在意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这样说来,等到吕西安把这些钱交给阿尔方斯之后,那么他也就不欠对方什么了:阿尔方斯将他引入了巴黎的花花世界,而吕西安则给阿尔方斯留出一条后路,自此以后双方两清,这完全是公平的交易。这样的想法让他的情绪好了一些,归根结底,事情已经做了,那么这一类无谓的反刍也就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是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说的——他已经“跨过了卢比孔河”。
或许等一切结束以后,有人会指责他忘恩负义,指责他在巴拿马运河丑闻这一事件当中难以推卸的责任。但那又如何?世上伟大的人物大多也有些令人不齿的阴私,就如同月亮一样,有明面也有暗面,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把明亮的这一面展现在公众面前。等到他功成名就,名留青史以后,今天的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大不了也就是在历史书上留下一条小号字体的注解而已——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这一点想必连阿尔方斯自己也明白。
他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随口询问了一句阿尔方斯的行踪,被仆人告知阿尔方斯今晚依旧会在银行过夜——说是如此,但谁知道阿尔方斯是不是在和新欢共度良宵呢?上一次银行家在这里留宿是什么时候?吕西安感到有点记不清了,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到失望,反倒是有些庆幸:在他背叛阿尔方斯的夜晚和对方同床共枕,对于他的意志力和演技无疑是一种过于艰巨的考验。于是这一晚他睡的比之前一个月的每一晚都好,这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在这周余下的时间里,吕西安尽力按照原先的节奏去生活:每天上午起床后读每一份报纸;午餐之后去部里处理公务;在部里或是家里吃晚餐,晚餐后则要么乘车出去兜风,要么去某家剧院看一场时髦的戏剧。和台上的演员一样,他同样是在公众面前表演,只不过他的舞台是整个巴黎,整个法兰西,他要让所有人见到他的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法国人崇拜英雄,而英雄就应当有这样的风度。
而就在吕西安忙于表演英雄的时候,在交易所和议会大厦当中,局势已经一触即发。这周的星期二(8月27日),来自科西嘉岛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议员在议会里要求通过一份对本届内阁的不信任案,声称内阁“辜负了全体民众的信任”,“将法兰西人民的全副身家放在银盘子里上贡给贪婪的犹太银行家”。当天的晚些时候,内政部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记者发表谈话,宣布他“厌恶地辞去自己的职务”,这无疑是彻底撕下了内阁团结的面纱,于是第二天的早报上,每一份报纸都用大号黑体字打出“内阁解体?”
这样的标题,声称内阁的垮台已经是个时间问题。
政治上的不稳定引发了经济上的连锁反应,在这一周余下的时间里,只要到了开盘的时间,交易所大厅里总是充满了不寻常的骚动。过去在交易时间里,这里也同样人声鼎沸,但如今充斥着这里的则是一种狂热的混乱,人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类似于一群赌徒在开牌前一样坐立不安。这些经年的投机客已经敏锐的意识到,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场决定性的战斗行将展开。交易所的股价依旧在上涨,但这样上涨的趋势似乎正在减弱,如同一个球被抛到空中,虽然依旧还在上升,但速度越来越慢,似乎就快要到达顶点。更不用说,这样的繁荣不过是一种毫无价值的繁荣,资金和股价在膨胀,但实际的经济产出并没有增长,整个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变成了一个虚胖的壮汉,而包裹着它的就是这些泡沫组成的脂肪层,这样的脂肪看上去体积惊人,但对于身体的健康当然是有害无益的。
投机者们已经深陷于自我陶醉的泥潭当中:本周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已经上涨到六千五百法郎,如果在一年前,有人公开预言这样的场景,毫无疑问会沦为笑柄,甚至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但一年之后,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人们却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价格,大量的专业人士甚至公开声称,等到了圣诞节的时候,这家公司的股票一股必定会卖到七千法郎。
然而到了8月28号星期三,也就是政治危机爆发之后的第二天,证券市场因为内政部长的辞职而发生了一个大的波动,所有的证券都下跌了,就连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也下跌了六十法郎。各方面都传来不利的消息:三家外省的银行因为经营不善而宣告垮台,投资者和储户都血本无归;而从国外传来的消息显示,从伦敦到维也纳,几乎所有市场上的银行家们都开始抛售法郎,舆论已经公开对法国政府维持法郎汇率的能力表示怀疑。
在这样的时刻,全国的目光都投向了财政部,投向了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先生。然而巴罗瓦部长却并没有提出任何调控的措施,只是让副手夏尔·杜布瓦发表了一条简短的声明,声称“政府将继续秉承不干预市场的原则,我们深信法兰西的金融市场是健康的,是有自我调节的能力的”,他甚至都没有承诺政府将会全力维持法郎的汇率。
因此可以想像,这样的声明引发了巨大的不满,第二天的早报上充斥着对吕西安·巴罗瓦的批判。新闻界本来就因为《金融现代化法案》对吕西安口诛笔伐,如今更是不留情面,声称巴罗瓦部长如今能做到的最体面的事情就是“立即辞去职务,把法兰西的经济交到一个更有资格和经验的舵手手里”。根据《费加罗报》最新的民调显示,只有百分之十的选民对巴罗瓦部长的表现感到满意。
在星期四余下的每一分钟,反对吕西安的力量似乎都在增强,无数不满的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要将吕西安·巴罗瓦冲进历史的阴沟当中去的滚滚浪潮。早上这些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只愿意用诸如“总理身边的某位消息灵通人士”这样的匿名称呼,到了这一天的午饭之后,许多人已经给予记者们把他们的名字实名刊登在报纸上的许可。
而这一天交易所的情况也并没有好转,连续两天的下跌让更多的人陷入恐慌,他们似乎意识到了总清算的日子即将到来,那些不正当的企业和投机行为如同乱七八糟地生长在阴暗处的青霉,已经滋长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据说总理已经召见了吕西安可能的替代者,并要求现任的财政部长辞去职务——如今已经不是“要不要换人”的问题,而是“怎么换”和“如何换”的问题,而这些东西都详细地刊登在这天晚上的晚报上。
这一天的下午,吕西安的确收到了一封来自总理的便条,总理用彬彬有礼却坚决的语气要求他“立即考虑一下之前的提议”,并且要求他在一周以内予以答复——这也就意味着,总理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在一星期内辞职,否则就只能被不体面地解职了。
吕西安冷笑着将这张便条撕成碎片,扔进了壁炉里,他看着这些纸片逐渐卷成一团,然后变得焦黑。一周之后是下个星期四,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自然会辞去职务,只不过是和内阁的其他成员一起,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这是以退为进,对于其他人而言可就真是遭遇了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洒下来的小雨,看着街道上那些狼狈躲雨的路人,这时他心里突然酝酿起某种恶劣的趣味:他想要见一见自己手下的这些人,看看他们的反应——毕竟真正的忠诚只有在逆境当中才能看得出来。
夏尔·杜布瓦知道整件事情的内情,因此吕西安跳过了这位副手,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部里的常务秘书,自己的私人秘书,助手,政治顾问等等。写完这些名字以后,他将钢笔塞进抽屉,嘴角微微上扬,“一个一个来。”
一个半小时以后,当所有的会见结束以后,吕西安大失所望:每个人都表现的像是要上断头台一样,他们坐在他的对面,神经质地地用手帕擦着额头,把脸上的皮肤摩擦的通红。而当吕西安要求他们公开支持他时,每一个人都低下头不敢看他,就像是犹大在最后的晚餐上一样坐立不安。
他叫夏尔进来办公室,但当副手进来以后,他却并没有说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间巨大的办公室像是被某位女巫施了咒一般完全静止了。
“在政治上根本不存在忠诚,是吧?”
终于,吕西安一脸冰冷地开口了。
“如果您是他们,您也会这么做的。”
夏尔不置可否。
“我在想,如果他是我,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