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屋外的雨声时疾时缓。
戚归禾悠悠转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疼痛不适,呼吸反倒灵便了许多。
他立即催动内功,调理内息,经脉愈发通畅。他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喉咙里仍有血腥之气弥漫,他轻轻地咳嗽起来,汤沃雪闻声而至。
汤沃雪两天两夜未曾歇息,容形憔悴,面颊毫无血色。她拉开戚归禾身上的单薄被子,戚归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赤,竟没一丝半点的衣物为他遮羞。
他沙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阿雪。”
汤沃雪有气无力道:“别跟我害臊,你差点就死了。”
戚归禾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却能猜到汤沃雪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他难免有些愧疚,暗叹自己太过大意。偏偏一时疏忽,轻视了本身的伤势,以至于大祸临头,害得汤沃雪这般奔波劳累。
他缓缓抬起胳膊,摸到汤沃雪的手背:“我已醒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阿雪。这会儿雨下得大,羯国连年干旱,羯人受不得风吹雨打,不会冒雨进攻。”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低头为他把脉,蹙紧的柳眉渐渐舒展,唇边微露一丝笑意:“好了不少啊,将军。”
戚归禾道:“阿雪医术精湛。”
汤沃雪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汤沃雪的衣袖间终日浸染着一股浓淡适宜的药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归禾最是熟悉不过。他深吸几口气,汤沃雪又问:“肺痛吗,心慌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应道:“你在我这儿,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现下大好,眼见到你,什么痛也觉不出,像块呆怔的木头。”
他的病容极是苍白,两颊却透着薄薄的红。情之所至,再难压抑,他不会讲婉转动听的甜言蜜语,嘴里对她说的话,全是他发自真心的念头。
汤沃雪无动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患,哪里有病患对大夫讲情话的?”
戚归禾听不出她话里的嗔怪,直愣愣地追问道:“你是我未过门的爱妻。阿雪,我……为何不能对你说情话?”
他目色中暗含光华,微有湿意,也不敢直面汤沃雪的迫视。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佯装出一副观赏雨景的模样。
大雨滚落屋檐,织成一道水帘,雨水如同颗颗粒粒的珍珠,泼洒在他的眼前与心间。
他记得延丘也下过几场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时节,急风骤雨冲垮了汤沃雪的药圃。汤沃雪浑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辞辛苦地抢收药材。隔日一早,她照常去医馆坐诊疑难杂症。
她向来专精于医道,治救过无数病人,笃志而明理,坚强而自持。诗经有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她没有那么温良谦恭,却是一等一的才德兼备。
她对戚归禾有情,戚归禾本就受宠若惊。她不让他讲情话,他立马闭口不言。但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额头,柔情款款地摸着他。
他思绪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汤沃雪道:“怎的?”
戚归禾道:“阿雪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这句话并非恭维,而是他心头所想、眼中所见。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际,很遗憾没把他的万千感念透露给她一二。这下终于说出口了,他只感十分快美舒畅,浑然未觉汤沃雪蓦地凑近了他。
汤沃雪俯过身去,亲吻戚归禾的嘴唇。
戚归禾怔忪片刻,挪动左手,搭上她的后背,与她深深地长吻。此时的雨声似风声般渺远,尘世万物霎时消散于空无。浓情好似一坛醇香美酒,他们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而已。
雨势渐渐转小,窗台积水一片,汤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窥探戚归禾的脉象。
戚归禾实话实说:“阿雪,我心跳很快。”
汤沃雪闭上眼睛,平复心境。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快就快吧,反正你现在死不了。”
她睁开双目,灵台澄澈而清明。她取来一排尖细的银针,指尖探试着戚归禾的健硕胸膛,摸准他的奇经八脉,专心致志为他施针。她最擅长活血化瘀,几针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开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汤家最高明的大夫?汤家阿雪,妙手回春。”
他一提到“手”这个字,汤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紧拳头,恼恨道:“闭嘴吧你。”
戚归禾不晓得他那句话讲错了。他顺着汤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见到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他忙说:“没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内功、轻功都在,往后再多练练左手的刀功,不会比原来差。多亏了阿雪,我捡回一条命。”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无论他落到什么境地,还能为旁人考虑。重伤濒死的人是他,右手残废的人是他,可他还反过来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