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为了董白,也是为了他自己,太师这样满足地想,他是皇后的祖父,他的幼子将来便是皇后的叔父,他总算可以跻身外戚世家。他的兵马都在各地为他镇守着关中这一大片领土,待得来年,他将身体调养好些,重新可以爬到马背上时,他要出潼关击溃关东诸侯。
那些逆贼,岂会是他的对手?
在太师将自己肥胖而衰老的身躯努力挤上皂盖车时,天色还只见蒙蒙亮,但自太师府而至宫中有很长一段路,他是不得不在寅时起身,内着铠甲,外着朝服,并且努力将肚腹收进铠甲之中,忍受着这种痛苦的。
但当马蹄与车轮声慢慢响起,董太师终于忍不住倦意,他准备在车上睡一会儿,等到了未央宫时,大概气色还能更好一些,那会令他在群臣眼里更威严,也更有压迫力一些。
天光未亮,空气仿佛能拧出水一般阴冷湿重,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裹在身上。
但经过了无数次雨水冲刷后,北掖门这条宫道上不须黄门清扫,自然干干净净,每一块砖石都被洗去了四百年的泥沙尘土,展露出它们波澜不惊的本来面目,从容地迎接这一场历史大事件。
公卿们的车马停于北掖门,而后须步行至未央殿下,脱履摘剑,而后方能上殿。
门口的虎贲郎原由京畿地的良家子中选出,二十人为一班,按照中郎将之令来殿前值班。然而今日的虎贲郎并非那些骄纵的京畿儿郎,而是一群沉默寡言的并州人。
但他们身上所着铠甲,手持长戟,皆无半分虚假,因而公卿们漠然经过时,也没人意识到这些虎贲郎的面目变得陌生。
在吕布下定决心后,整件事顺畅得令人讶异,虎贲中郎将支开了两班卫士,取来了二十套铠甲长兵,又教他们宫中行止言语,甚至连腰牌和一应进出宫的手续都办理妥当,这就不免令陆悬鱼产生一个怀疑:即使这件事不是由吕布来执行,也早晚有人会动手。
因为整个朝廷仿佛形成了一种隐秘的默契,从司徒到仆射,从骑都尉到中郎将,这些就在董太师身边的人已将密谋筹备完毕,只等太师车驾来到就能动手,而董卓却仍浑然不知。
天下苦董卓久矣,甚至连她这样一个生活在市井之间的人,也乐于为这个无声无息而又声势浩大的刺杀行动搭一把手。
陆悬鱼这样漫不经心的一边想,一边稍微扭了扭脖子,她感觉手持长戟站在北掖门内充当蜡像已经好久,适当活动活动有助于血液循环,于是脖子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声音。坐在轺车上经过的公卿注意到了这个虎贲卫士的小动作,便投来了矜持但含有责备的一瞥。
但无人在意他的目光,因为前方灰蓝色的晨雾之中,缓慢走出了一队车驾,秉旄仗钺,气势非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董卓。
中平六年董卓进入雒阳时,张缗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次,他说这位将军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壮,远观仍能为其所慑。
后来在都亭侯府,吕布喝酒闲聊时也曾提起过延熹永康年间,董卓打过的无数场恶仗。在某场令他名显天下的大战之后,这位边地武人将朝廷赏赐的所有布帛财物全部分发给了他麾下的将士。
“为者则己,有者则士。”董卓的这句话与他的这一番功绩同样闻名天下,乃至过了许久后,仍令吕布为之赞叹。
为功者虽己,共有者乃士。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能令羌胡闻风丧胆的百战之将,因而她甚至有些期待能够近一点,再近一点的看看这位残暴与悍勇并称的反派boss。
但车上端坐的,与其说是反派boss,不如说是个严重缺乏健康管理的老人,他显得很疲惫,眼袋透着青灰,但又强撑着端坐的姿态。皂盖车行进时,车身在石砖上缓慢地摇动,于是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那身肉也跟着有规律地摇动。
……这不像什么名将,更像个硕大的布丁。
当她这样在内心吐槽时,董卓的车驾慢慢临近了,骑都尉李肃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便持戟冲了上去!
一片惊呼!
这二十并州死士并非用来刺杀董卓,而是隔绝开董卓那支亲卫队。因而她做过许多种设想,比如说血流满地的混战,比如说飞檐走壁的追杀,再比如说临死前决然的最后一搏。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吕布策马上前,挡住了那支慌慌张张准备迎战的亲卫队,并且拿出了诏书时,那些凉州人便恐惧地后退了。
“有诏讨贼臣,其余不论!”
自皂盖车上滚落下来的老人瘫在地上,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却好像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一般,除了吕布和李肃之外,再无一人上前。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一点,但宫道上的石板路仍然十分潮湿,带着昨夜的积水,被董太师的手掌扑腾出了几个小小的水花,看着既喜感,又可怜。但吕布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一股森然的冷意。
那个老人终于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望向他的义子,脸上混杂了绝望、狰狞、唾弃,以及仇恨,他似乎将要咆哮,但在他张开嘴,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魄尚未翻涌而出时,吕布的长槊便扎进了他的胸膛之中,于是那声音便转得极低,除了吕布之外,大概没人能听得见。
而那些西凉出身的虎贲卫士在见到这一幕时,竟然谁也没有上前,为他们的主人尽最后一次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