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曲爷,有客到——”
管事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曹雪芹同杜哲都是一愣,两人连忙分开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小院门口,却惊讶地看见了一个叫他们意想不到的人——
“曹公子,曲……”尹继善看了杜哲一眼,轻咳一声,才复道,“曲公子,今日唐突来访,不知府上可方便?”
对于尹继善的这个称呼转变,杜哲不解其意,曹雪芹却心里了然,他当下笑起来,对着尹继善做了个“请”的手势,“方便、方便,大人这边请——荣儿,去取我收着的洞庭碧螺春。”
“哎”丁荣应声去了,曲别意也跟着曹雪芹将尹继善迎进了小院里。
尹继善看了看这个小院,叹了一句,“昔日萱瑞堂、棟亭,今不在已。”
“萱瑞堂”三字是康熙在其保母孙氏大寿时,亲手题写的匾额,正是在曹家于江宁鼎盛之时。棟亭则是曹家的一处亭子,曹寅在时,总是在棟亭附近教养自家子孙,甚至以棟亭为号,许多曹寅的集子都以“棟亭”名。
尹继善提起曹寅和曹府旧事,杜哲心下恍恍,曹雪芹却兀自笑笑,引着尹继善到堂内坐了,“大人今日前来,莫不是要同我叙旧的吧?”
“……”尹继善皱眉看着曹雪芹,又看了看杜哲,深吸一口气,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一声叹息。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江宁织造的事儿……”尹继善一向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今日说话吞吞吐吐,看着曹雪芹的眼神也有闪躲,“你明明年前就已探知,若在那时上表皇上。”
“大人此言差矣,”曹雪芹摇头,抿嘴微微一笑,“我虽然有心探查,却没有本事查出事情真伪不是吗。这头份功劳还是大人您的,您也不必自谦了。”
“可是那陈四……”
“那陈四是个义士,不是么?”曹雪芹截断了尹继善的话,“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实属不易。”
尹继善为官多年,察言观色功夫了得,当即闭嘴不提,只端起查茶碗来押了一口,又看了杜哲一眼,尹继善忍不住,还是问,“……为什么?”
知道尹继善是问他为什么同曲别意在一起,曹雪芹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东流,就是我的命定。”
尹继善目瞪口呆,倒抽一口凉气,“老夫不明白,三年前,京中见曹家二公子,并非如此。当时,满汉八旗皆知霑哥儿你是个……不肖子弟:狎玩戏子,登台作戏,无心仕途。为何、为何如今转了性……?”
曹雪芹对待江宁织造的手段不可谓是精明,尹继善作一方封疆大吏也不见得有如此周详考虑:江宁织造在地方盘踞已久,势力盘根错节,加之每年贡上的布匹多半同皇室牵扯着。盐铁又是要命的政事,急不得、缓不得。
好似打蛇,若不能一举捏住七寸,白费功夫是枉然。
曹雪芹见尹继善疑惑,他走到杜哲身边,当着尹继善的面儿捉了杜哲的手,笑道,“大人奇怪我为何突然转了性,那是因为从前我没有遇见东流。哪怕时至今日,我也最恨走这仕途路。”
“那为什么?!”
“因为东流,”曹雪芹眼里深情款款,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朗声道,“您说京中人人都知道我曹霑是个不孝子弟,无心功名,更成日里同优伶混在一处。大人何曾明白,这十丈轻尘、韶华如梦,能寻胜侣相伴此生,才是我此生所求的快意!”
“这……”
“大人可知,我曾眼睁睁瞧着东流遇险,看着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在皇权富贵当中周旋。东流叫人追杀时,我不能一力护他周全。在世为人,若连所爱人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若所爱人的幸福都不可追寻,活着,又有什么趣儿?东流,他虽生在薄祚寒门,却也是玲珑心肠,必不能为人随意欺凌、驱制驾驭。大人问我为什么,我便答大人一句:为了东流,进退,全是为了东流。”
杜哲在旁边听得曹雪芹这般发自肺腑的剖白,一时间激动起来,却只能紧紧地握着曹雪芹的手,浑身颤抖、咬紧了嘴唇极力忍熬,断不能让眼中的泪落下来。
“我不想,日后东流再被人欺凌的时候无能为力,只能苦苦哀求天地神佛。我不想,日后东流跟着我颠沛流离,只能吃糠咽菜。我更不想,日后东流会后悔、后悔遇上我,后悔跟了我,只能忍受世人冷眼、遭得一世骂名!”
曹雪芹说完这话,迎风而立,却让尹继善不可逼视。
“罢了,”尹继善又叹了一声,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杜哲面前,“曲公子。”
杜哲站起身来。
“我为当日在江宁织造府中所言向你道歉,那日是我考虑不周,言语唐突,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尹继善朝着杜哲欠了欠身,他态度诚恳、目光如炬。
杜哲笑了,一直憋着的泪水也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他没有开口、却冲着尹继善连连点头——谢谢这位大人用这样的方式认可了他的曹雪芹,从今往后,这天地间,没有比这更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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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织造在任上犯下重罪,皇帝震怒之下却宽恕了他的家人,只是将他革职流放,家眷还可留在江宁旧宅之中。不过如此一来,他们一家人恐怕此生都再难相见了。
几个月后,曹雪芹被补做了江宁织造,时隔多年之后重新回到了当年曾祖父、祖父、伯父、父亲做过的位置上,圣旨宣布的那一天,江宁城中十分热闹欢喜,来到织造署中道贺的人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