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院内。寒风凛冽,吹得墙角的两棵老槐树哗哗作响。满院人都看向一袭白袍的苏良,院外人也都踮着脚尖,朝着院内张望着。苏良站在木台上,望向下面的国子监学子,缓了缓后,面带笑容地说道:“今日,本官不骂你们废物,也不劝你们弃学,本官与你们聊一聊,伱们的仕途!”“仕途?”众学子见苏良语气柔和,心想着今日大概率不会挨骂了。随即,苏良提高了声音。“国子监,主收士大夫官员子弟,平民优秀子弟亦可入学,大家来这里,都有一个共同目的:入仕为官。”“不久的将来,在座的诸位,或通过科举,或通过门荫,甚至有小部分人还可通过从军补授或胥吏出职,大概有七成人能为官。”“以科举入仕为官者,上限最高,有人甚至能做到宰执之位;门荫为官者大多任州县官、财务监当官,得中低级差遣;军功补授者,胥吏出职者,可能一辈子都将在偏远州县,磨勘候补……”“其实,现在的你们已基本能预测出自己的后半生是何模样,因为在你们前面,有太多人与你们走着相同的路。”说罢,苏良看向下方。有学子忍不住点头,当下正是他们谋前程的关键时期。有学识出众、笃定可中举者日日苦学;有能门荫为官者,已开始熟悉官场规矩,结交共识之士;还有人在寻找着其他途径为官……很多人的前途,其实已经近乎明朗了。苏良接着说道:“作为一名台谏官,我看过许多人的为官考绩、仕途履历,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适用于在座每一个入仕为官的学子,你们入仕后的归宿,大抵也是如此,这个归宿,让我感到非常悲哀!”苏良骤然加重了语气。国子监的学子们不由得身体一颤,一个个都抬起头,眼睛瞪得贼圆。苏良缓了缓,待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才再次提高声音,道:“十有九人,入仕为官后,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即亡矣。”“亡矣?”所有人都是一脸迷惘,不解其意。苏良望了一眼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解释道:“初为官,人人皆有青云之志,欲致君尧舜上,使得国泰民安。”“然,为官至多半年,便会因各种繁琐之事,或名利、或女色,而没了棱角、热血与斗志,忘了为何而官!”“为升迁,怕出错,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为官声,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世故,越来越爱揣摩如何走捷径……”“为官三年后,便完全陷入官场陈规,按部就班地熬资历,心中所想全是考绩、磨勘年限和俸禄。”“任知县时,爱修桥修路,建学除贼,引得百姓送万民伞,为考绩添彩。任知府时,依旧还是老一套。”“一个个青年俊才,入仕为官后都变成了一颗颗圆润的石头,平庸至极,不断以过去的认知与经验执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六十岁还在重复着三十岁时所做的事情,这与死何异?”“此非个例,而是我大宋近八成官员的现状!”“你们若只是做一名普通百姓,朝廷允许你们平庸,允许你们知足常乐,但是作为士大夫官员却绝不可以!”“我朝以科举取士,文治天下,自十数万人中选四五百人。为官,担负的乃是江山社稷安危之责。未来的宰执,将会在你们中间产生,未来朝廷的重大决策将由你们中的一些人拟定,你们若一成不变,重复自我,我大宋只会越来越糟!”“人之一生,何其短也,若日日复刻往昔,岂不悲哉!”“今日,本官要告诫大家的是:莫在后半生重复你的前半生,这样做,或许会很舒服,但不要入仕途,因为必会误国误民!”“入仕做官的理想,不应是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而应是立德立言,做前人未做之事!”“当朝,我最欣赏的一名官员,名为王安石,我欣赏他,是因为当我们所有人都在膜拜圣人时,他则是想着成为圣人!”“此想法并非不敬,即使圣人在世也希望后世有人能超越他们,这才应是我大宋官员的抱负!”王安石听到此话,眼角有些湿润,心中喃喃道:“当世,唯有景明懂我也。”苏良再次提高声调。“诸位,不要将金榜题名当作你们人生最耀眼的时刻,那只是一个开始。莫让你的雄心壮志死在穿上官袍的那一刻,为官,不是享受,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官员若平庸,则朝廷平庸,朝廷平庸,则国必亡也!若做官,就做一名可千古留名的贤良之官!”苏良说完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这番话完全是他的经验之谈。庆历四年,若不是他弹劾齐州主官,献上一篇《懒官疏》,他定然还在州县的选海中沉浮。”当下的书生士子们。不是读死书,便是读功利之书,不是太乖、太呆板,就是太贪图享乐。苏良若不为这些“乖乖仔”提提劲,敲打敲打他们,大宋未来变法的成果恐怕难以延续。待这群人做了官,苏良再向他们讲这些,恐怕就晚了。就在这时。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高空中飘落。天地间洁白一片,越来越冷。但国子监院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有官员思索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死”去的。有学子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能丢失初心,成为人云亦云的官员。还有学子早已打算好做官后在哪里买房,娶几房小妾,但苏良今日之言,让他陷入了沉思。……没有人愿意早早便“死”去。谁都没想到。苏良今日之言竟是如此深刻。天气越来越寒,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地面上便白茫茫一片。但无一人发出声音。就连文彦博、范仲淹、张方平三人也都在品味苏良的话语。苏良的角度总是那么特别。这一刻,他们也意识到。若想大宋强盛,仅仅清除贪官污吏是远远不够的。唯有让那大批只会重复自我的平庸之官觉醒,江山社稷才能兴盛。王安石、司马光、冯京、范纯仁四人也都甚有感触。苏良那句“十有九人,入仕为官后,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即亡矣。”,必然能引得无数年轻士子的反思。而这时,国子监大门内。墙角处一个身穿灰色长袍,面色甚是白皙的年轻人看向苏良,其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崇拜之色。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女子。近十息后。苏良笑着道:“诸位,雪甚大,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哗啦!哗啦!国子监的学子们纷纷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躬身拱手,然后齐呼:“谢苏御史,学生受教了!”苏良今日之言,已经彻底令这些学子折服。苏良是在向他们传授为官之道,是在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此番劝诫,可为师也。即使那些不喜苏良者,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苏良今日之言。简直如圣人降临。大宋的士大夫官员,当如此也。片刻后,众人才纷纷散去。……近黄昏。一篇《入仕身死论》开始流传向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此文章正是苏良在国子监的演讲语录。“看完此文,老夫觉得自己在二十八岁便已经死了,我二十岁便有着书之志,而今却仍是一字未写,实在是空活数载啊!”“苏景明,近乎圣人也。谁愿意不断重复自己,不过是偷懒,不过是贪图享受罢了!”“人生长不过百年,若一直重复自己,那还有什么趣味,接下来的生活要变一变了!”“妙哉!妙哉!苏景明竟重解了死之意义,此刻我才知晓,到底什么样的状态才算是真正地活着。”“小生顿悟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应有雄心壮志,曹孟德还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呢,我不能再将光阴浪费在女色上面了。”……垂拱殿内。赵祯看完苏良的演讲实录后,直接拍案叫绝。“哈哈,苏景明还真不会令人失望,若无苏景明,朕可能就‘死’在庆历四年了!此文应通传天下,令官员皆熟读记之。”翌日,苏良的《入仕身死论》继续发酵。他本意是使得学子们提前知晓入仕为官的意义,哪曾想汴京城掀起了一番“身死热”。有人称,他的爱情死在了十八岁;有人称,他的清白死在了桑家瓦子;还有人称,他的仕途死在了汴河的一条花船上。……都亭驿,厅堂内。耶律洪基看完《入仕身死论》后,气得牙根痒痒,直想打人。他的愤怒,不是苏良能讲出这么一番高论。而是此篇颇具儒学精髓的高论若在辽国讲,恐怕许多契丹族书生都会回怼一句:你有病吧,我读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娶妻纳妾,什么死不死的。这就是辽与宋的差距,骨子里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本章灵感来源:有的人30岁就死了,80岁才埋。感谢书友‘老哥我服了’和‘勾勾搭搭不像话建议直接上’的打赏,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