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实我的情况?
林星火第一反应就是那由金改姓林的仇人之后有动静了,但细细听贺庆的说明白了才知道不是。
贺庆骂了句“贼老天”,不知在说天气还是别的,才又跟林星火说:“从九月起,就开始让各类学校都要‘批孔’,学生娃们又开始闹腾起来了……现在这股风又吹到了各个单位上,文物局就是第一炮……”
尤其是京市文物局,地处政治中心么,自然啥浪来了都得迎接第一波冲击,文物局也光棍,冲击呗,反正文物局就是个单位,国家要紧的文物都在博物院被好好保护着呢,结果有心人就开始扒拉下头所属的工作人员的根子背景。
“你父亲的祖上曾是资本家,”贺庆说:“母亲是开明士绅家的女儿。”还是有名的大资本家,而开明士绅,指的是曾经赞助过民主事业的大地主阶级。
林星火都惊呆了,这种出身放在现今这个年代可真是最坏里头的‘万里挑一’。摸摸心口的狐颅,其实她母亲是只玄狐,父亲是个修士,真的就当她是捡来的不知来处的人就行,不用非得挑拣个好出身给她安上。十来年前,在师祖当时看,给她安上有文化有修养的一对年轻夫妻的遗孤的身份兴许是好选择,毕竟那时候也有这斗争那斗争的,这对小夫妻并没太受影响,表面上看没啥问题的,谁也没料到几年后会来这么场运动不是?
“你母亲那边倒还好,当时帮助革命的信件什么的都在,唐家把家业主动上交了,相关亲戚们在京市郊区老家还算安稳。但你父亲那边……”贺庆叹了一口气:“反正基本没人了,兴许活着的也都寻不着音讯了,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能找到的直系亲属了。”当年是唐家庇护了女婿,把小两口调到远离风暴中心的雪省,不成想倒让女儿女婿把命填进暴风雪里。
贺庆的意思是这个出身成分太敏感要命了:“咱们县给的回复是你是被山民捡到并抚养长大的,是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根苗,这个成分是跟着养祖母走的。那边得到回应就没下文了,但你这个档案还得好好弄一弄才更保险。张主任想问问这个姓氏能不能改成养祖母的?名字有没有曾用名?”
林星火无语了,指指南山后的莲花峰:“我师祖是什么出身您知道吧?”那可是这一带多少年的老仙姑了,师祖的姓氏她上哪知道去?况且她也不想改,修士父亲应该就姓林,师祖给自己安排这个身份应该与那个遇难的资本家后代也姓林有关系。
“我不知道师祖的姓氏,但倒有个曾用名儿。”林星火看贺庆的眼睛一亮,不得不打破他的期望:“‘妙法’!我原本叫林妙法,您觉得这名字能用吗?”
贺庆一噎,要是个妮儿、芬啊、霞啊的名字就挺好,一抓一大把的名字就不起眼了,星火虽然又红又专,但就是听起来太有文化了点,属于别人一听就能记住的名字。
“那这样,”贺庆把他们商量出的法子告诉林星火:“给你加一道下乡插队的手续,先把你的户口改成知青户口,然后再重新落户到不咸屯大队。”
林星火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一样的,贺庆就把誊抄的《重在表现是党的阶级政策》给她看,这是六五年重点宣传给那些出身不好青年的社论,社论表示选择上山下乡这条革命道路、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的青年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知青档案中以你养祖母的成分为依据,就是中农出身。”现在很多父母一方成分不好的孩子在父母离婚后,跟随成分好的一方重组家庭,这个孩子插队后的知青成分上就会只登记现有继父母的成分,从而被定性为工人阶级。
林星火一愣,师祖了不得,不咸观早年多少曾显赫过,这样还能被定性成中农?她原本还以为至少是富农。
贺庆早前也疑惑过,他是跟老档案员打听过才知道的:“你知道五零年土改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你们这片……”他指指南山方向,搓了把脸才又接着说:“换了几个工作小组吗?光上山就摔坏了两任组长,后来还有看得见却摸不到大门的……直到捏着鼻子划成了中农才算全须全尾的回去了。”不咸观当时初定的可是地主宫观,后来又添补的材料,表明宫观所属土地早就捐赠给了贫农,只剩下一座破烂建筑云云……
所以上边询问林星火情况的时候他才这么着急,毕竟那位老道姑的本事他不清楚,却是亲眼见过林星火的能耐的,倘或县里不给挡一挡,真派个什么工作小组下来,那指定就是说只有比当年上莲花峰的人更惨的份。这一来二去的,县领导想悄悄眯着的打算可就全坏了。
师祖哇,你知道把自己弄成中农,可给徒孙安的这是什么麻烦出身哟?林星火腹诽。
但谁知道那对小夫妻的底细不是?传闻中只知道是知识分子而已。浓雾包围自成一方小天地的不咸观中,老仙姑打了个喷嚏,挠挠鼻子,又快乐的抓向饭盆里的熏鸡,这鸡的滋味真不错,应当是用乖徒孙给的那些灵米专门喂出来的,要是热的就更好吃了。
老仙姑用干净的手珍惜地摸摸新棉衣上绣的暗纹,她认得出这平安符的符文,可乐观地觉得她家乖乖阵道天赋很好,早晚有一天能打破不咸观的大阵,给自己放出去——灵气转浓后,这大阵就越来越强,束缚也更大了,当初为了延寿只能跟大阵绑在一起,她现在是想打开阵法都不成了,亏得妙法在去年就元神归位了,不然今年想把她给放出去得消耗自己半条命才行。
“你的成分还算好解决。”贺庆就蹲在淋不着雪的檐下跟林星火说话,这地方不怕人偷听,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可不光是这个,“今年气候极端,整个地区都欠收,再加上气氛又变的紧张,县郊农场特别艰难,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他的嘴唇开阖两下,艰难开口:“我想把农场迁到不咸屯大队来,这边比较闭塞,民风正,社员们也相对宽容,正巧这边划分了一块试验田,应当正缺人手干活……”
林星火听的云山雾罩,梁子沟的救济粮都已经发下来了,按说县郊的农场应该是第一批得到救助的,怎么还能活不下去?倒是一直趴在她肩上盘着当围脖睡觉的兔狲对周边地方很熟悉,传音道:“他说的是干校农场,就是劳改农场。”林星火就明白了,这农场性质就属于专门用于运动中被斗倒的干部劳动改造的地方,没有一定资历或者级别,普通的‘反动学术权威’还真进不去这种地方。
但这种改造农场一般选在偏远穷困的农村,本县的就在县郊还真是有点奇怪。
她这么想,也就直接问了出来。
看林星火没有反感的情绪,贺庆先松一口气,他先跟林星火道了歉,才从怀里摸出一包用手绢包的严严实实的卷烟,摸出一根点上才说:“革委会张主任、我,还有武装部的郭部长都属于比较中立的立场,当初依照指示建设农场的时候就挑了相对能看顾一二的县郊……现在救济粮肯定没那边的份,再加上学生娃们又闹腾起来,那地方离县城近,就是一个靶子,早晚得给摸过去。那里头的人最早的都得受了六七年罪,这会饿着肚子的时候再遭斗争,等到明年开春五十多口子人真就不知道还能活几个?”尤其现在入冬了,学校又停课了,学生娃们的力气没处使,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跟闹得最凶的那年似的出人命。
这话说出来,林星火就懂了,县里这劳改农场其实一直在县实权派的关照下的。听听,革委会的一把手,生产指挥部的头儿,还有把着武力的武装部部长,有权有粮有枪杆子,怪不得她前几天去省城黑市的时候发现本县的氛围算得上这一路经过的县市区中最好的了,省城黑市的常老大都缩了起来,还告诉她至少到明年上半年都不会再做生意,让她也少往省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