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泯嚷完,丢烫手山芋似的将那龙舌香塞给管家,叫他连着帖子一并扔了,管家无奈往旁边看一眼,见裴邵不说话,只好照办。
然而晚些时候,裴邵回到寝屋,便闻到屋里蔓延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他朝案上走去,就见帖子和香盒整整齐齐地排在烛台边。
裴邵垂目看了那香盒许久,才伸手从中抽出一根香来,稍顿了顿,低头略略凑近了些。
这香有安神的功效,闻着能让人静心,可裴邵却觉得心思更乱了,他蹙了蹙眉,忽然冷脸将其丢开,信步推开窗。
沐浴过后,裴邵笔直地躺在榻上,闭眼却毫无睡意,那点香味明明已经散了,可鼻息间仿佛还能闻到,连带着勾起了三四年前的记忆——
那会儿他刚进京,还只是个五品禁军都虞侯,顶着裴氏次子的身份,也没人敢真的差遣他,连分到的差事都是最轻松的,每日就在那没什么人的望仙台当值。
可偏偏那样一条偏僻的路,住在完全相反方向的长公主却能日日经过。
每日还不是经过一回,而是三回五回。
盛夏日头正烈,程慕宁就坐在那凉亭下,宫女太监环绕左右,扇扇子的扇扇子,剥核桃的剥核桃,而她总是笑眼盈盈地盯着他,用端庄持重的语气说着令人遐想连篇的话:“裴小将军,真不来歇会儿吗?”
时日一长,懂的人都懂。
闲言碎语漫天飞,且有越传越离谱的架势。裴邵在宫外都能碰到有人朝他道喜,宫里就更不用提,甚至有小太监一时嘴瓢喊他驸马,见他冷了脸都没反应过来,还哭着喊着驸马恕罪……
如此情真意切,裴邵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那时连周泯都调侃他,道:“若是真成了驸马,说不准长公主美言几句,新帝便大手一挥便放咱们回去了,况且公主也没什么不好,柔美动人,性情果敢,我看倒是很配二公子。”
他口中的二公子拿冷眼横他,翌日对着长公主的笑脸相邀,义正言辞道:“还请公主自重,纵然公主不顾念女儿家的脸面,我裴氏一门也绝没有尚公主的想法。”
裴邵这话并非假话。
裴家儿郎皆是功勋在身,大有可为,没有人愿意尚公主去做那无甚前途还低人一等的驸马爷。
彼时程慕宁神情不对,裴邵只当她脸面上挂不住,那时他尚还有几分贴心,没再继续给她难堪,于是点到为止,转身便要离开。可他才刚一抬脚,程慕宁就直直倒了下来,若非那隐隐发青的脸色,裴邵险些以为她在碰瓷。
没有办法,在侍女慌乱啼哭之下,裴邵咬咬牙,只好将她抱去太医院。
幸而只是过于劳累又中了暑气,没什么大碍。
他正要走,那个叫红锦的侍女便拦住了他:“奴婢得去看着公主的药,太医院鱼龙混杂,独留公主一人实在危险,裴小将军若无事,可否看顾公主片刻?就、就片刻!”
她胡搅盲缠地说:“若不是将军适才说了重话,我们公主又怎么会晕?公主这样柔弱,哪里经得住吓!”
小丫鬟说完就跑,没给裴邵拒绝的机会。
裴邵几次想走,又怕另生事端,只好隔着两步距离,坐在榻旁的条凳上守着。
他心道,一切隐忍都是为了裴家,为了不连累父兄……
裴邵百无聊赖地瞥了眼榻上的女子。
程慕宁实际长了张温婉烂漫的脸,笑起来时显得平易近人,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眉眼间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那高傲并不伤人,反倒是让她看起来十分夺目,让,让她即便笑着,也难掩威压,眼下静静躺在这里,才难得生出几分柔弱可欺的意味。
而且,她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平日程慕宁从他跟前走过时总会留下一抹余香,但远不及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闻起来清晰。
不是寻常女子用的胭脂水粉,闻着像是梅香,又有雪的味道……
像极了她现在的样子。
裴邵下意识低头凑近去分辨,刚一抬头,程慕宁就睁开了眼,她愣了愣,反应过来,似是误会了什么,嘴角抑制不住上扬,但十分克制、一本正经地说:“放心吧,本宫不会叫你自重的。”
说罢,她将手里的帕子往他跟前递,巾帕一角似是无意地拂过他的唇:
“喏,好闻吗,小将军?”
……
裴邵喉结微动,蓦地翻身起来,忽然间怒气滔天。他趿鞋下地,拿了搭在架子上的衣袍推门出去。那边周泯盘腿坐在门口,正打了个哈欠,眯眼间就见一个人影晃过去了。
他忙起身追了上去,心道不好:“殿帅、殿帅!”
此时月色溶溶,宫宴已经过半。
程慕宁坐在上首左下角的位置,酒过半旬隐隐有些倦态。今夜来的大臣都眼熟得很,大多是从前程慕宁在政事堂日日相对的老熟人,有当年因她牵累被罢官贬谪又官复原职的,也有当年上奏恨不得一脚将她踩死令她永无翻身之日的,例如对面的许相。
这几人同聚,夜宴便与上朝没什么区别,几轮阴阳怪气唇枪舌剑,程慕宁听得乏,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分神往殿外看去。
不等她收回视线,就听“砰”地一声,角落那身着红色官服的官员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