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诲:“……”
……的确。
如今那位小天子早有言在先,称若擒逆王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天下百姓自也都恨透了他,不会容他就这么安安静静死去。
掘坟鞭尸……是极有可能的。
他默了默、终于仰头饮尽一杯酒,扭头再看向三哥时胆子便大了些,低声说:“三哥倒像是有些体恤他。”
顿一顿,又补:“今日钟曷死前说是他放走了你……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么?”
声音那么轻,可其中的意义却又那么重——周周折折绕了一大圈,原来还是……心存怀疑。
他并不愿如此,何况兄长是一国辅臣一族主君、根本容不得人怀疑——可是许多事是解释不通的,譬如他此番强行将太后送出金陵又不许姜潮娄风率神略军驰援,分明是对战事有所保留、并未倾尽全力,而拿下长安后他又打算如何回朝?坊间对他和太后关系的议论已然甚嚣尘上,以颍川之力护着那个女子便无异于是在天下人前认罪,朝廷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公然背叛皇权羞辱宗室的强臣!
除非……他根本不曾想过要回去。
钟曷今日在城楼上叫嚣、其中固然有动摇三军军心之用意,可他那时神情惊恐又似大悲,却也着实不像在做戏——他说三哥有拥兵自重独占长安之心,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他自不愿怀疑自己平生最敬爱的兄长,可……
……可他对逆王的态度却分明有所不同。
他并不恨他,抑或是说对他的怜悯远多于憎恶,可他卫铮分明正是如今天下离乱的祸首,三哥身为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普天之下最受战乱之害的人,缘何竟会对他心无怨尤?还有钟曷临死前最后说的,“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世上无人细究过三哥当年从西北生还的因由,只当是天佑大周神明垂怜、这才让护国之将再归东都,可鬼神之说未免虚妄、仔细想想若无人从中接应三哥又岂能从那等凶恶之境独自脱险?
——而若是因得卫铮相助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三哥音讯全无的那半载中必然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卫铮避人耳目暗中救了他,三哥由此对逆王心生感念、故而眼下才难对他生出恨意——除此之外呢?他们是否还达成过其他密约?三哥手中握着卫铮十年前背叛钟曷和突厥人的证据,或许正是以此为要挟才逼得对方同他合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卫铮看不到好处怎会轻易打开长安城门?三哥许了他什么?日后与他一同割据长安称皇称帝?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便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颍川方氏世代忠良,从无一人对朝廷生过背叛之心,可三哥已经染指了先帝的皇后,即便他们此前确曾有过一段情背叛也是不争的事实!三哥跟伯父不一样……或许他对大周的心早就已经变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其他成百上千存活于世的方氏族人该怎么办?
一族声望一落千丈,他们的功业已逐渐被人遗忘,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脏水被泼在颍川身上,再这样下去方氏甚至会先大周一步崩溃灭亡!而他最恐惧的却是自己心底不由自主对三哥产生的疏离和怀疑……他是他的弟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连他都因诸般种种生出这许多想法,那今日在长安城下听得钟曷叫嚣的三军呢?那大江南北被流言蜚语裹挟煽动的天下百姓呢?
……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即便是军中最烈的热酒也无法暖回他的心,深入骨髓的恐惧令他如坠冰窟,从没有哪一刻他那么迫切地希望三哥可以事无巨细与他促膝长谈,哪怕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声“不是这样”。
可——
“你猜得不错。”
三哥淡淡开了口,纷飞的花瓣飘落在他肩头、正似那时作答的语气一般轻飘。
“当初在上枭谷确是殿下救了我,此事钟曷并不知晓,否则他也无法在长安活到如今。”
“殿下一身傲骨、自不甘为胡虏驱策,这些年也多受钟曷操纵羞丨辱,早有归降我朝之心——我曾许他一个承诺,若他此番肯为我军打开长安城门,他日必在金陵保他性命。”
平淡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如何惊天动地,方云诲的脸已经白了,看着三哥的眼神都有些打颤,问:“……三哥同逆王早有往来?为何、为何却从未让我等知晓?”
“太清年间战事激烈,天下皆恨逆王入骨,我若说出真相一来有损三军士气、二来更伤方氏之名,有百害而无一利。”
方献亭答得很快,手下章法犹在、甚至还平静地又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那今日呢?”
方云诲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惊觉长安二月竟是凄寒至此。
“你既同他早有预谋,今日又为何不救他?难道你想不到钟曷狗急跳墙会杀自己的外甥?”
“我为何要救他?”
三哥却竟反问起来,微微皱起的眉头仿佛在申斥他的幼稚和荒谬。
“他知晓我所有的秘密,我若救他岂非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即便今日钟曷不动手我也会动手杀了他,卫铮有罪于社稷是不争的事实,他本来就该死——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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