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疏妍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自知那一夜他们都放纵得太过,近两月间断的月事亦已是对她的一种提醒,更重要的是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上天不会一直对他们狠心、也会心软可怜他们一次。
她不敢请太医署的医官来看,只能次日托二哥从宫外帮她寻大夫诊脉,得到的结果果然与她所料一致……那一摔并未伤着孩子、只是有些动了胎气,她需用些安胎的药,往后一段日子都需戒劳戒忧安心静养。
她有些惶恐,一直盼望的事情忽然成真、欢欣之余又难免感到一些恍惚,情绪好像也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了,在那样的时刻……她特别特别渴望见到他。
……幸而他当晚便来到她身边了。
大约是提早就从她二哥那里得到了消息,那日他来时显得行色匆匆,将入卯月的时节夜风依旧很凉,萧条古旧的望山楼内依旧不能点灯,他轻轻拥抱她的手依旧温暖又宽柔。
“我怀孕了……”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着,揪住他衣襟的手在微微打颤。
他那夜是格外的沉默,心绪似有种不为她所解的复杂曲折,可在一段说不清是长是短的安静过后她还是听到他说:“大夫说你动了胎气尚需将养……等足了三月身子好些,我便带你走。”
这是她等了许久的一句话,如今总算等到了、心中的彷徨却反而变得更多;她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些、恍惚也像攥紧了自己的心,耳语般低低地问:“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么?”
“三哥……真的可以么?”
她大约还在记挂昨日少帝的反应、增税之后国中并不安稳的形势亦教她忧心,也或许她只是被关得太久了,面对可能到来的自由反而更要不知所措。
“不要想这些,你只需顾好自己的身子。”
果然他这样规劝她,或许也是温情的抚慰,一顿之后声音更低几分,他微微松开环抱她的手,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
她听后一瞬怔愣,毕竟过去从不曾指望能与他有朝暮云雨以外的因缘,甚至他更早就打定主意一生无后而将家族交由兄长之子承继——可如今她却那么确切地感受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自己身体里被孕育,脆弱地、蓬勃地……真实地存在着。
她的眉眼也柔和起来了,黑暗之中看不清爱人的脸、那时她以为他也有过纯然的欣喜,轻轻抚上爱人的手背,便当一瞬内敛的亲昵也是天荒地老。
他却忽然动情、猛地低头深深吻住她,缠绵的气息是那么浓烈,是全然出乎她预料的失控;她也被撩拨得失神,可心思却更多放在腹中孩子的身上,头一回她推拒起他的需索,低声叫:“孩子……”
他的气息立刻凝滞、有种近乎晦涩的压抑和痛苦,她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什么,黑暗中他凝视她的目光是她那时万难懂得的缠绵刻骨。
“下个月就走……”
她只听到他气息微乱地开口,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分辨。
“钱塘虽是你最心仪之地,但与南都相隔太近、恐被有心之人察觉端倪,未若还是北上先至颍川……那里会更稳妥些,方氏总能护得住你。”
他说得有些快,显见安排早已做好而并非临时起意,后来想想他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送她离开,无论她是否有了身孕、也无论她自己是否愿意;她那时却不觉,以为他只是要遵守他们之间那场所谓的“赌约”,在爱人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原本的不安与悲伤也似乎有些消退了。
“颍川……”
她轻声重复着,眼前难免又浮显许多年前初至那里的光景,记忆中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再细想便是抽丝剥茧般绵延不绝的苦痛,她在那里见证了许多伤筋动骨的离合悲欢,说来其实倒也没多想故地重游。
可这次他会在的,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笃信他更胜于世上的一切,那时便压下了心底隐约的忐忑,应:“好……都听你的。”
他那时环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大约也能感到她对他全心的信任,月色潺潺之下他们彼此依偎,她想自己这一生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平淡的宁静而已。
“我会保护你……”
他在她耳边说着,而实际即便他不说她也从不怀疑他会让自己身边所有人安然无恙。
“疏妍……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大江滚滚向东而去,所谓南北之隔不过只是人言虚设,长安与金陵相去无几,在这萧条惨淡的人间无非都是一般破落。
“济儿——济儿——”
撕心裂肺的高呼不时从宫闱深处传出,往来宫人皆知那是摄政王钟曷不堪其子钟济被杀之痛而心智大乱,帝宫之中草木渐深,连曾属于睿宗的甘露殿也不能再传出琵琶舞乐,这被江南百姓视作腹心性命的西都长安其实早已沦为一座死城。
“舅父……”
宫灯摇曳间一道人影向钟曷走去了,还是一样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还是一样衣衫不整面无血色,当初的秦王卫铮有一双鹰隼般锐利透亮的眼,如今虽被风沙磨得有些混沌、却依旧能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东西。
“我们降吧……”
他跪坐在自己舅父面前,脱去了一身可笑的龙袍,神情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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