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闻风丧胆,天下人皆翘首以盼等待着还都之日的到来,拓那见势不妙、将京畿道以西岐州诸城胁为人质,称神略军凡进一里便屠一城、誓要以江北数十万汉民性命逼金陵就范。
“蛮夷狡诈卑劣!我朝岂能受之胁迫!”
消息送回江南,乾定宫中当即吵得沸反盈天。
“他们是被逼入绝地狗急跳墙!正因如此我军才更当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卫铮钟曷气数已尽,如何又能放虎归山遗留后患!”
“胡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便是今朝我军退让保得那几城百姓一时性命、他日也难保不被拓那都罗滥杀泄愤!当务之急是先取长安,岐州上下若死也是为国取义、光宗耀祖必当含笑九泉!”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仿佛那数万百姓的性命便是浮萍草芥不值一提,或许身临绝境之时人人都已杀红了眼,衮衮诸公平素常言的仁义道德也皆被捐弃不顾了。
“一派胡言!”
群臣之中最先站出来的还是许宗尧,少年卿相刚直果决,从不畏惧受千夫所指、成众矢之的。
“那是心向大周的百姓!是盼望王师的遗民!数万之众何其重也,焉可随意弃之不顾!”
“便是不念所谓王道仁义、只论诸般权术心计,今若大周踏着万民尸骨去取长安、西都便成血腥耻辱之地!自此天下人心离散,又有谁人还愿诚心归附!”
几句质问刊心刻骨,直逼得那几位比他父亲还年长几岁的老臣哑口无言,他们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劈手指着许宗尧问:“那舍人以为当如何?”
“北伐一战已逾半载,长安就在眼前,难道便要打道回府?”
“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方才征得粮饷以供军需,那些真金白银便也就这般白费了?”
“江南已有暴丨动乱象!若君侯此去无功而返,朝廷又该拿什么去堵那悠悠众口!”
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无论谁都有一番绝不会被驳倒的道理可讲,生死存亡之际人人都在拼命挣扎,那是一场惊天的豪赌,人命与皇朝便是棋盘之上相互厮杀的棋子。
“太后……”
激辩声中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时间众人便都安静了下去,甚至一向桀骜的许宗尧都低头恭敬地拱了拱手,原来开口之人正是他的座师、当朝太傅陈蒙。
宋氏衰微之后太傅俨然已成满朝文臣之首,甚至在这君侯离朝的当下更成了辅臣之中最得人望的一位,此时乾定宫中静默无声、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子之师给出他的谏言。
“诸位大人所言皆在理,老臣却以为此事非陛下与太后所能决断。”
“前方军情千变万化,其间变数难以捉摸,自西都越江传送军报至于金陵、八百里加急也须耗费两日功夫,来回四日必贻误阵前军机,于我朝有大害。”
“君侯南征北战经多见广,身在阵前当最知进退之法,依老臣之见未若将裁夺之权皆授君侯,此役无论是战是和、群臣皆无二话。”
言语一出四座皆静,沉思过后无论哪派皆深以为有理——是啊,太后一介妇人,少帝半大孩童,能懂得什么领兵打仗之事?他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亦不过是纸上谈兵,平白争论毫无意义,最终若结果不如人意必也会沾上一身骂名,何如将一切都丢给君侯做决断?他方献亭不是专断强臣么?当初南境之事都能一人定乾坤,如今对上突厥人又如何不行?
第160章
众人遂皆点头附和,御座上的少帝一听能将一切交予方侯亦是心头一松喜不自胜,唯独垂帘之后的那个人忧思重重、却知自己万万不可如此去做。
……她不能将他一人推出去。
十年之前娄啸抗命、他为从胡人刀下护住百姓不惜舍身而入上枭谷,如今几乎同样的困境摆在眼前,她根本不必想便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可江南的形势已经变了。
百姓宁舍江北也不愿再被拖入战火,“还于旧都”是个被过分抬高的虚妄念想,早已不仅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这样的虚妄会将所有人紧紧束缚,同时也给了敌寇制约胁迫的筹码,朝廷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此刻无论是进是退都必会引来烧身之祸。
……他又怎能再凭一人之力扛下这两难的千钧重负?
她不一样。
她只是一个与天家无涉的外姓女子,是替少帝铺平来路的工具、是替皇朝抵挡灾殃的傀儡,倘若天下人的怨责谩骂必得有人承担背负,那么她正是比任何人都更合适恰当的选择。
“……太傅谬矣。”
她开了口,金殿之上唯有这道女子柔弱的声音顶天立地。
“北伐还都兹事体大,岂可尽由一介臣子裁决定夺?阵前军机固然多变,然为君治国之道却终如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若我朝为得一城之利而舍万民性命、他日万民弃我便是理之自然,我朝不做残暴不仁浅陋短视之事,亦不会授人口实而留骂名于青史。”
说到此处垂帘之后人影微动、下一刻群臣便闻珠玉叮咚之声,竟是左右女官挑起帘幕现出太后真容,文武百官皆匆忙垂首不敢直视、少帝亦惊讶地起身上前恭敬搀扶;她一步一步踏下御阶行于太傅身前、亲自伸手将对方扶起,陈蒙抬目与她对视,苍老的眼底隐藏着深重的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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