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徘徊、花木掩映间却隐约显出一个人影,宫人悄悄抬头去看,果然见是董太妃在道旁小心地向辇舆张望——她也是学乖了,去岁刚从白鹭台被接回宫中时总疯疯癫癫迫不及待要见陛下,如今被拒绝得多了、便也明白自己讨嫌不该太碍人的眼,于是每回都只在远处张望,不敢再近前来惊扰圣驾。
卫熹远远看着她,依稀觉得这个陌生的女人比上回见时还要再瘦些,鬓间的白发也是刺目、远不如他的母后年轻貌美,更别提与她比什么端庄雍容……
他撇撇嘴别开目光假作冷漠,实则心底却还是莫名刺了一刺,辇舆从她身侧经过时他更朝她隐约投去一瞥,看到她眼中朦胧的泪水和嘴角讨好的笑容,不知怎么憋闷得更厉害了。
“走快些——”
“再这般磨蹭朕便砍了你们的脑袋——”
他对宫人发起了火,神情间的戾气是越发重了。
相较于内宫中的小龃小龉,前朝的政务变动才算得上是大风大浪。
前方战事激烈,后方筹措粮草也是难上加难,户部之中人人焦头烂额、将全国上下的账都翻烂了,每一笔能用的款项都拿去购置了军粮、便是不能用的也紧急做了征调,原本派到地方的检田吏不得已又成了征粮官,在江南百姓的哭诉叹息声中将他们手中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点余粮征走,唯一能给予的抚慰便是日后收复中原赏赐的土地,人人眼中看到的都是幻景,也不知究竟是否果能兑现成真。
许宗尧因土地清查有功而被擢升为正五品上中书舍人,自此便算正式留任金陵做了天子近臣——他倒是一心想去往州县与百姓同苦同悲,可时至今日腿伤未愈、又成了江南士族眼中的头等仇寇,若不在太后荫蔽下过活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人害死,不得已也只好遵从诏命留在了台城之中。
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当常于御前行走,如今下了朝会便多在凤阳殿上值,日日都在太后身侧辅佐理政——他见她废寝忘食然糠照薪,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伏案挑灯,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要一一过她的眼,很难相信一个偌大的皇朝竟皆要靠如此一个柔弱单薄的女子维系支撑。
“太后……”
他有时也难免会因担忧而多说几句废话。
“今日便请早些歇息吧……已是亥时了。”
她不会听的、只会让他早些离宫下值,前方的军报有时要到子时才会送入宫禁,她是一夜也不能等、必得亲自看过方才能安下心去——他见过的,有一回奏报中说战事遇阻、君侯被流矢射伤了左臂,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此后几日都食难下咽,直到数日后新的奏报送来说梁州已取且君侯之伤已无大碍,这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她……定也被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折磨到身心俱疲了吧。
许宗尧有些心疼、倒不是出于什么男女间的非分之想,只是他已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君,便不忍见她被日益沉重的朝事压垮。
“今夜军报不会来了。”
他斗胆上前按住她的笔,皱眉的模样也显得执拗。
“臣白日里问过方尚书,说是最早也要明日午后才到。”
她一愣,不知是为他的话还是为他大胆的举动,片刻后又摇头一笑,叱:“你是当真没规矩。”
许宗尧也不怕、只躬身对她作了个礼,她便索性将笔搁下了,起身走到殿外看着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遥不可及的中原就在那之外,山水迢迢程程相隔,好像真的已经离这座新的皇城很远很远了。
“他们还能撑多久……”
他听到她喃喃的低语,却不知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灯火之下力竭的百姓、还是重山之外征战的将士。
“一直撑,撑不下去也要撑。”
却答得斩钉截铁,少年人的峥嵘意气总不会那般轻易消散。
“君侯北伐是以攻为守,剑指长安正是在搏一线生机——此乃我朝生死之战,便是拼出性命不要也必杀出一条血路,江南百姓畏战是图一时安稳,太后身为主政之人却绝不可心生动摇。”
他确是第一流的谏臣、却实在不是做近臣的好材料,如此这般直来直往不懂转圜、但凡遇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君主便要身首异处,也幸亏用他的人是宋疏妍,不会在这些言语上的细枝末节同他计较。
“人心难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她叹息一声,看向许宗尧的目光依然透着欣赏。
“国中之人并非个个如你一般明白,北伐一战看似主动求胜、实则仍是被动求安,眼下江南民怨已起、中原便再容不得一败,孤只恐……”
她点到为止、大约也不想将那些不祥之言说出口,许宗尧却知她是怕前方战事不顺会激化时下南方的矛盾——百姓暴丨动是头等大患,若不能平复顷刻间便会酿成亡国之祸,即便勉强按下了朝中也会很快出现向胡人求和划江而治的声音,如此一来大周就彻底完了,不出几年胡人便会将江北河山尽数吃下,偏安一隅的破败朝廷又岂能免于败亡崩溃的命运?
他们是在背水一战……
……只能赢,不能输。
第159章
他的心难免跟着一同沉重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一条更好的出路——眼下朝中有人称君侯北伐是贪功冒进,却不想若不趁东突厥暂被谢氏按下的当口兴兵日后又有何机会再将胡虏驱出中原;可大周的国力又的确还没恢复到可以支撑如此一场消耗巨大的战争的地步,物力人心双双被拉扯到极致,假使君侯此去无法再次创造奇迹,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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