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谁人不知,你跟韩公子明交情匪浅。狐阳公主,恐怕就是因此而死的吧。
小短篇附送
1918年11月11日,战争结束了,我在两个月后见到了我的父亲。那辆黑色轿车的侧门被司机打开,我从中隐约看到父亲的轮廓,软得像一滩泥巴。他轻手轻脚地把父亲抱下来,放在一旁为他定制的金属轮椅上。他失去了一双腿,这在他发给我们的信上早有说明。老实说,我不敢看他,我无法面对那两条空荡荡的黑色裤管和他疲惫忧郁的眼睛,即便它们在注视着我。
他曾经也是一个不失身份的谦逊优雅的贵族,他的身躯高大健硕如庄园山坡上那棵老橡树,有着可靠的树干和茂盛的荫蔽。每天清晨或傍晚,他都要骑着马,巡视自己的庄园,视察每一寸土地的生长。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干劲和活力,正如他所拥有的这片广袤的土地。
可是,这场可恨的战争改变了他,我甚至对这位陌生的残疾人父亲产生了令人羞愧的抵触。他脆弱得像一片小小的橡叶,只是沾上了一星半点儿燃及整片大陆的战火就立刻变成无足轻重的死灰。我心中高大的父亲轰然崩塌了。
他轻声细语地叫我靠近他,好让他仔细瞧瞧他三年未见的儿子。我犹豫了,并为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贝莱恩先生还会回来吗?”贝莱恩先生是我的家庭教师,他博学多才,幽默风趣,为我教授了三年的历史、文学、地理课程。有时还会跟我讨论一些哲学问题,希望能从我这个天真孩童的身上得到一些意外的启发,我不确定他有没有从与我的交流中得到一点儿。
他在入伍前交给了我一本书,他为这本书东奔西跑了十几家出版社,但没有一家愿意出版。心灰意冷之际,他交给了我,如果他死了,希望我能帮他完成出版的遗愿。我读过他的书,可我还小,里面的内容对我而言艰涩乏味,我没能看懂几句话,很快就包上了一摞垫纸,放进小皮箱里,然后束之高阁了。
我提起贝莱恩先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那可能会发生的父子间的亲密交谈,我自小就是一个内向、怯懦的人啊。我的父亲善解人意,总不会当面戳穿我。
“我有为你打探他的消息,他做了逃兵,”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用词,以免对我造成伤害,“被处决了。”
“罗杰,好了,不要再提了。我会为你再找一个家庭教师。”我的母亲打断了我,两位仆人把他的轮椅抬上楼梯,母亲跟在他的后面。我回望身后宽阔平整的草坪,它被稀薄的白色晨雾所笼罩,黑色的轿车在大道上渐渐驶离,还没有变成一个黑点,就消失在了雾中。除了驶来的黑色轿车,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在新的家庭教师到来之前,我只能跟一只鸽子作伴。我叫它格布,是我在老橡树下捡到的。它的翅膀受了伤,我猜想,它可能是从巢穴上掉下来的。
在我经过书房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向父亲提起了这件事情。其实,罗杰他很爱你。你不在的时候,他每天都会替你巡逻庄园,他常常坐在老橡树下发呆。前段时间,他还把在树下捡到的受伤的小鸽子带回来疗伤,他想到了你。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但也有点儿脆弱。他从小就在庄园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从未受过挫折,也没见过外面的连天战火。我把他吓坏了,但我希望他能坚强一点儿,毕竟庄园不是永远的避难所。
战后,那些战争类的日记、回忆录、反思等等书籍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我花上了一段时间,几乎读完了市面上大部分有关战争的书籍。
刚开始,它们使我产生了关于战争的具体想象,那阴郁沉闷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天空即使在梦中也挥之不去。我的精神好像被轰隆隆的炮声和战机的轰鸣声吸走了,总是觉得疲倦,常常不分昼夜地睡觉。我游离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有时半夜惊醒,摸了摸自己的四肢,确认它们是否还在,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才继续昏昏沉沉地睡去。
但某一天,这种状态终止了,我恍然从飘渺的战争幻想中抽身。一阵风吹开轻掩的窗户,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从远处的山坡上飘来,大草坪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树林中传来鸟儿清脆婉转的鸣叫,我又回到了和平的世界。
格布的伤痊愈了,在鸟笼里变得十分焦躁,它渴望回家。我把笼子带到庭院阳台上,恰好父亲也在那里,背对着我。我正打算悄悄避开他,可他听到格布扑腾翅膀的声音,转过了头。
“它的伤好了,我打算放它走。”我把鸟笼放在窗台上,但没有立刻打开,因为他的眼睛正注视着它。
“幸好,它只是受了伤,而不是没了一双翅膀。”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也是,没有一双翅膀的鸟我是不敢救的,那怪物般的形象我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我是一个胆小鬼,而且并不引以为耻,因为胆小鬼往往活得长,活得好。
格布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好像我从没救过它似的。
新的家庭教师来了,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如同我曾经的父亲。对于他的履历,我并没有兴趣了解。因为他的到来,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直接地感受到贝克莱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为此感到心如刀绞,到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啜泣。贝克莱先生是最好的老师,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好。他的道德和智慧足以比肩苏格拉底!可现在,他们不允许我提起他的名字,认为他是一个晦气的临阵脱逃的懦夫。
为什么善良的人总要遭受这么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伟大的灵魂都要被践踏在卑贱的烂泥之中?!什么真理、自然、神,理性无非是柔弱的人类所幻想的襁褓,我们渴望上帝之光驱散大地的黑暗,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强烈阴影的制造者!
我思考越多,就对世界越感绝望。它本身就建立在一个充满矛盾的基础之上,即生命的延续要通过侵吞其他的生命为代价,善良的总是先被吃掉的那一个。矛盾延伸出矛盾,痛苦延续着痛苦。我们最后会像安徒生写的《踩面包的姑娘》那样,掉到肮脏的沼泽地里去。
我有几个晚上睡不着,打开窗户看见我的母亲和那位家庭教师在朦胧的夜色里依偎在一起,俨然像一对情侣。这位家庭教师早早逃到另一片土地上躲过了这场战争,等战争结束才返回。而我的父亲,为了国家和贵族的荣誉留在了这儿浴血奋战,他本应获得战士的荣耀,而他得到的是什么呢?唉,我和母亲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人类歌颂良善之辈,就像在赞美一只温驯的绵羊,手里拿着刀,想得到的是他的肉。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家教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他的目光经常游离在不时来探望我的母亲的身上,有时候还会毫不掩饰地露出暧昧的笑意。
父亲的身体在复健医生的帮助下渐渐好转,他的手臂变得更加有力,脸上的气色也比三年前他刚回来时要好得多。他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一门心思地沉浸在慈善和采矿事业之中。
凭他双手积累起来的家族财富已经是我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了。相比较他人而言,我的确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充裕的物质条件。
所以当父亲在试探我的理想时,我诚实地回答他,永远都不会受苦。他有些讶异,随即说,这得是一个先知才行。没错,在我仔细研究之后才发现,一个有钱人一辈子要无灾无难地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律、智慧、知识,敏锐的洞察力,即时的行动力等等这些缺一不可,有时还得抛弃良心。这就好比流星忽而坠落,砸在谁头上,不是比较财富多少来决定的。父亲从不干涉我这稍显荒唐理想,人生短暂,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
我勤奋地在纸上思考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并按照概率排序。爱情名列前茅应该没有异议,对个人而言它会产生情杀,财产纠纷,情绪失控等等一系列问题。再想想,似乎只要与人交往,就会产生莫大的麻烦。
为了我的理想,我第一个要放弃的就是莱瑞丝,我的心上人。她是我的远亲,我在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那时,战争正酣,战火烧到了她的家乡,她们一家人不得已来到我家避难。她长得就像她怀抱里的洋娃娃,卷曲的金色长发就像她家乡有名的阳光,她的皮肤白皙,脸上有些雀斑,小嘴里还掉了两颗门牙,一笑就能看见她的黑洞。我跟她一起在池塘里划船,一起在草坪上练习骑马。她总是提着长长的金色花边裙摆在大草坪上跑来跑去,不时回过头喊我快点儿来追她,她像一团热情奔放的火焰烧进我的心里。忘记她,是我为理想做出的最大牺牲。
在我正在规划避难的宏伟蓝图的某一天,一群慌乱的叫声把我从繁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父亲坐着轮椅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血溅了一地。他就这么死了,事故的原因是他的刹车片失灵了,这种事情倒不奇怪,人生充满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