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屋门前闪出一个瘦削如竹竿,穿着翠绿衣裳的青年,踮着脚,扬着一本书。
这佝偻背影,活像一只“翠鹮”。以前我误以为少年郎穿绿衣,占尽风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翠鹮”轻蔑的笑道:“王兄,须知天下之书,至死读不可遍。国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毙。耗费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让那些庶人也借机出堂入殿。可这于国家,并非当务之急?”
我不禁插嘴道:“好一位有大志气的秘书郎。”
翠鹮惊愕回头,下跪:“臣秘书郎林延明叩见皇后。”
另一人疾步驱出:“微臣秘书郎王彪请皇后安。”
我笑道:“两位大人免礼。皇上遣我来这里长些学识,不想两位大人休沐日依然在公所。我盘桓到德教,修文二殿,才知我朝人才鼎盛。但皇上常说:秘书省内卧虎藏龙。林延明,长安神童,八岁有文心,日讼万言。王彪,太原王氏,书道高手,出口成章。”
天寰是说过卧虎藏龙,但没有光指秘书省,不过我想这样说,他不会介意的。
林延明紫色面皮像是长安城里卖的枣子,他起身,不卑不亢的听。
我娓娓道:“我不算是读书人,所以说不详细。古代有个少年,满屋杂乱也不打扫。他对客人说:自己是有心做大事情的,所以用不着整理一间屋子。结果客人回答说:一屋都不扫,何以扫天下?林大人,你说的抄书无用,读书不能读完,大概也有点相似吧。”
如雅在旁道:“林兄,那不扫屋子的少年结局如何?”
林延明的脸,从枣子变成了柿子:“除害不成,为奸党斩首。”
王彪偷偷叹息,不安的搓手,又不时关切的望着林的后脑勺。
我鼻中梅香馥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比起诸位,庶人要到同样的地位,需要加倍努力。百里奚奴隶出身,毛遂来自寒微,但都是国家栋梁。大人以为对吗?”
见他不回答我,我便伸手,轻易把那本他手里的古书拿了过来。
他那柿子脸儿变成了霜打的,连我都觉得有趣。
我走进屋中,炉火中书卷淡香,我对僵着的林延明道:“林大人,你祖母的病好些没有?我想过了,她之病,需用灵芝。皇上素日最重老人家,我回宫后,便让宦者将灵芝送到你家去。”
林延明好像才明白,神色一抖:“皇后……”
我安静的坐到书案前,用手将书皮抚平:“借人图书,即便是国家,也要珍惜如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损破了,倒是平常事。我幼年之时,常爱在宫内补书……这本有点残破了,不如让我拿去补完,再送回这里吧。”
我打开扉页,印章是“河南处世沈谧”,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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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的这本书,非但破了,还有半张残页。宫内除了天寰藏书于太极殿,还有园囿之西南角,紫辰阁。天寰这人最是实用,凡是他不想看的书,太极殿一本没有。装点门面,大约是这个人独处时,所不屑的。
初春时节,北方还是积雪难融。我踏雪前往紫辰阁,只带了惠童,圆荷两个。
才到门口,管理图籍的老宦官就蹒跚着迎出来,我忙叫平身,又让惠童拿了一点儿钱赐给他。每当看到老者,我想到自身也会有垂老之年,便更觉得怜悯。
老宦官见我要进去,道:“皇后,阁内赵王正在读书……”
阿宙在?宫内除却后宫,他本来就随意出入。但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读书?
我问:“赵王是一直来,还是最近才来?”
老宦官道:“殿下最近几个月常来这里,抄录书籍兵法,有时候深夜才回府。”
我默默点头。二楼的一盏红灯,孜孜不倦的燃着。
他在……我最好不要去了……。我环顾四周,阿宙的两个亲信宦官躲在老远……
我是为书而来,为何不能进去?此刻折回,倒好像心虚。
我咳嗽一声:“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好了。”
阁火升的不够,一股子寒气。我老远就看到阿宙伏在案上,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一边看,还用拳头轻轻的捶腿。
他一身翠衣,俊秀鲜明,好像是三月间浓得化不开的阳春。我突然想起白日所见的“翠鹮”,又看看他,不禁压住腹部,扑哧一声。
阿宙直身,丹凤眼荡漾着醉人的碧波,仿佛五月的西湖翠影。
他揉揉眼睛,看看书,看看我:“你也来这里?”
“我来找书,你呢?”
“战国策看完了……我现在看史记。以前没有用功,现在算不算亡羊补牢?”他露齿一笑。
我移动影子,灯中,裙裾拖过书阁的尘埃。时光好像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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