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丈夫的话,蕙娘对智仁和尚信上的话半信半疑,可是没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并且从邬莹莹的口中听到了南阳一战的真相,滕夫人才知道,她梦中见到的那些累累白骨是从何而来。
蕙娘犹如掉入了炼狱中,梦中那些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让她不寒而栗,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会惊惧良久,原来那不是索命的冤祟,而是一种诅咒。
焦灼了几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过去一两年她问过不少僧道,只有这位兼通佛理和道术的智仁和尚说出了症结所在,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没人能帮助他们父女了。朝廷正急召镇海军前去攻打吐蕃,丈夫为了商议军情经常不在府中,她唯恐丈夫此次出征会出意外,便连夜去信请智仁和尚来扬州帮忙化咒。
智仁却说爱莫能助,然而架不住蕙娘一再去信求助,到底心软了,他将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诉了蕙娘,这位道友是沧州悠游观的道长,早年曾帮着一户人家化解过错勾咒,虽然最终并未成功,但从那之后,道友知道此咒或可用骨肉至亲的福报来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得做一场法事,而且这场法事极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还告诉蕙娘,从她女儿的命格来看,大约五岁左右会遇到一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这转机,是另一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带来的。假如蕙娘想做这场法事,时机必须在女儿五岁前,过了五岁这个坎,再怎么祈祷也无用了。
说到此处,滕绍移目看向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见感激之意。蔺承佑心里有如刮过一阵狂风。
“前一阵,我总算找到了隐居在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在听说玉儿能预知后事后,便猜到她曾经历过一世。为此他叹息了许久,说蕙娘甚有佛缘,第一世的法事,为玉儿求来了一个借命的契机,但也因为借命重活,让玉儿和我困在了这个‘重生’的魔咒里。在这重来的第二世,蕙娘依旧义无反顾用自己的福报为我和玉儿祈福……”
滕绍骤然哽咽失声。
这一次,蕙娘终于为他和女儿求来了一把上古神剑,但因为“前世”有人帮玉儿逆天改命,施法者和玉儿会不断遇到妖魔鬼怪,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场劫,也是一场机缘。那把剑能斩妖除魔,如果玉儿不惧艰险,说不定能借除魔为自己消除孽障。
“智仁和尚告诉我,当年蕙娘弄明白缘由后,立即回信给他说她愿意做这场法事,她说先不论管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梦源头,总要试一试,而如果提前将此事告诉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这场法事,还会将智仁和尚当作妖言惑众之辈赶出去。”
事关父女俩的安危,蕙娘不敢轻易冒险,至少在做法事前,她暂时不能将此事告诉丈夫。
智仁和尚郑重告诫蕙娘,她的寿元本就不剩几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报为丈夫和孩子挡灾,死亡很可能会提前至今年。蕙娘却说,长命百岁又如何,叫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继死于非命,她会比死还难过。她愿意把自身的福报捐给他们父女,不信换不来一点回报。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为女儿添置小衣裳和新首饰,因为女儿晚上总要阿娘抱着睡,她甚至亲手给女儿做了一个布偶,碰到身子爽利的时候,还会亲手带孩子做甜点。对丈夫,蕙娘却着意疏远,因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会早早离开他们父女,夫妻越情浓,丈夫会越伤心。丈夫越伤心,她会越难过。
做好这番安排,蕙娘从容等待那场法事。
眼泪从滕绍眼角无声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诅咒是针对我父亲的,要惩罚,也该冲着我来,只恨我无力对抗这命运,最终连累了我的妻儿,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过恶事,为何会有此遭遇?咒怨源自南阳一战,但父亲和那些枉死的城中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他想恨,竟无人可恨。
蔺承佑心里异常酸苦,面对这种堪比泥淖中挣扎的绝望,言语上的宽慰,显得何其无力。
滕绍望着虚空的某个点,忽然凄恻地笑了笑:“我问智仁和尚,蕙娘求来的这把剑,能不能帮玉儿化解身上的咒怨?智仁和尚却说,虽说玉儿用小涯剑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为我印堂发黑,最近定有劫难,除非我此次出征平安无事,才能说明此咒已破。于是我提前准备了这件咒衣,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自我惩罚之术,唯有如此,方能化解世上罪恶毒的咒怨。只有我也落得永世不得轮回的下场,方能为玉儿挡完这咒怨。”
话音未落,滕绍忽然重重喘息起来,蔺承佑一惊,滕绍脸色在迅速变差。
中尸毒之人情绪不该大起大落,毕竟这样会促使毒素快速蔓延。方才滕绍说起往事时,蔺承佑屡次想打断,但滕绍一心要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挣来一线生机,并无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话应验了,滕绍父女身上的咒怨仍在,打从今晚被怨尸伤到的那一刻起,滕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滕将军。”蔺承佑忧心如焚,扣住滕绍的下颌将一粒护神丹塞入滕绍口中。若是身上带着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可惜师公回长安之后尚未调配此药,而他平日不离身的那一瓶,又在紫云楼对付树妖那回,全数分给了昏迷不醒的杜庭兰等人。
想到此处,蔺承佑有些怔忪,滕玉意拼死从树妖手下救下的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此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将军中毒之际没有余药再为其施救,这岂不都是冥冥中注定——
眼看滕绍状况越来越差,蔺承佑忽令停车,下车到另一辆负着辎重的马车上取来一件东西,快速回到滕绍身边。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盒蜜饯和一叠妆花缎。
“滕将军。”蔺承佑扶起滕绍,示意他看妆花缎里的那件物事,“这是阿玉让人送到军中的包裹,六月就从长安送出来了,但因为这两月镇海军和神策军辗转各地,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两样东西,一样是她亲手做的蜜饯,是给我的。另一样是给滕将军的,滕将军,您好好瞧瞧,这是阿玉亲手为你做的夏裳。”
滕绍泪眼定定凝视着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头青的夏裳,针脚有些粗陋。
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绍能看清楚上头繁复的花纹:“我不知道阿玉做这件衣裳花了多少时日,但看这上头的一针一线,她一定倾注了不少心血,她知道军中炎热,衣裳越轻软越好,做了衣裳送到军中,无非是想让父亲少受些暑热,滕将军,阿玉心里有多记挂父亲,您还不知道么?”
滕绍鼻翼翕动,透过泪雾打量衣裳。
“父亲出征,阿玉一定盼着父亲平安归来,若看到父亲的尸首,阿玉心里会有多难过,滕将军想想就知道了。阿玉她已经没了阿娘,若是再知道滕将军为了替她解咒落得个魂魄无归的下场,就算她能长命百岁,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释怀。滕将军,您和滕夫人对阿玉的疼爱,比我想得还要深,但阿玉对您的爱,未必逊于你们。滕将军坚毅过人,走到这一步,也是别无选择,但事情未到最后一刻,未必没有转机。”
“就算为了阿玉,也请滕将军务必要支撑到长安。”说罢,蔺承佑郑重其事将那件夏裳披到滕绍身上。
滕绍含着泪光闭上眼睛,这衣裳柔软如丝,让他想起女儿幼时白嫩的腮帮子,回忆一帧帧涌上心头,让他的心变得跟布料一样柔软,沉默良久,尽管他已是气若游丝,仍吃力地颔了颔首。
去往青云观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绝圣和弃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贸然搭话。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时不时响几声,铃声倒是很轻微,这说明外头的邪祟法力低微,绝圣和弃智手捏符箓,掀开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时可见邪祟飘荡而过。
滕玉意自顾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往日绝圣和弃智见到邪祟就收,今晚这一路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她问二人:“街上既有邪祟,为何不收?不怕它们侵害附近百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