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场面在其后几日发生了数次,位于秦国豫州边镇的汝阴郡,谯国郡,颍川郡,陈郡等地的秦国长乐公苻融帐下的兵马轮番交替,前来盯梢追随。
他们也都得知了这支经过兵马的身份,并不前来袭扰,只是环伺在旁,亦步亦趋。日夜在旁,宛如狼群追随猎物一般。
这样的举动,让周澈等随行护卫骑兵甚为紧张,白天赶路的时候提心吊胆,晚间扎营时更是不敢安歇,生恐遭到袭击。
但李徽告诉周澈等人,不能这么下去,神经绷的太紧会断掉,这不利于行事。李徽认为,秦国兵马跟随左右,无非是掌控己方行踪,确定使团行军路线。
更主要的是,眼下使团已经进入秦国境内。秦人要有袭击的想法早已可以实施,而且一定会得手,因为他们兵马众多,非己方五百余人所能敌。
与其胆战心惊,不如习惯于他们的存在,将他们当成是随行护卫的秦国兵马便可。只需做好日常的防备,倒也无需这么紧张。
经李徽这么一说,众人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于是乎众人放松了一些,白天行军夜晚扎营,无视这帮秦国军队的存在。到最后,甚至都有些享受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了。一会看不到敌人出没于左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一路北上,行了六天时间。这一路上,除了秦国兵马的滋扰之外,李徽倒是颇有些感触。此次北上的路线正好经过谯国郡陈郡颍川郡等地。光是听听这些郡县的名字,便无比熟悉。
陈郡便是大晋谢氏的家乡所在。谯国郡便是桓氏族望之所。颍川是庾氏发迹之地。大晋几大豪阀的家乡此刻尽为胡人所占据。当年这些豪族便是从家乡南渡抵达江南,百年来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们的家乡。
虽然他们在江南风生水起,掌控了大晋的权柄,积累的更大的声望和财富。
但是,仅仅一条淮河相隔的地方便是他们的故地,他们却从未有机会收复家乡的土地,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失败,甚至是耻辱。
无论他们在江南之地多么成功,他们无法洗刷大晋为五胡所侵,北地为胡贼所占,家乡沦落在胡人铁蹄之下的耻辱。也无法洗刷衣冠南渡,仓皇南逃的窘迫和尴尬。
这些大晋的豪族啊,甚至没有任何真正想要北伐收复失地的决心。他们陶醉在南方温煦的暖风之中,早已失去了斗志,靠着药和酒麻醉自己。令人悲哀。
使团行进的道路上,长草漫漫,荒野连天。甚少能看到农田和村落。倒是在路途中不时见到累累的白骨,抛洒在山野之中。
而这一切,都是北方这么多年来战乱不休的证据。江北之地,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战乱之中。
他们,曾经是大晋的子民。
五月二十九,使团兵马抵达襄邑。此处便曾是周澈在军中供职的地方。一进入襄邑境内,周澈明显情绪有些不对劲,神情凝重哀伤,也变得沉默了起来。
李徽明白,重归故地,定然勾起了周澈许多过去的回忆来。而且那些都是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
襄邑城东的荒山坡上,周澈在一大片乱坟堆中找到了一大一小两个长满青草的坟头,那便是周澈曾经的妻儿埋葬之地。
夕阳西下,周澈坐在妻儿的坟前低声细语。将供品香烛纸钱一一摆上,焚烧拜祭。不久后,周澈在一旁砍了一棵粗大的梧桐树,用长刀开始劈砍了两段树干,给妻儿做了两块墓碑立在坟前。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李徽命兵马在荒坡下扎营,自始至终没有让人去打搅周澈,也没让人去帮忙。他知道,这种时候周澈最需要的便是一个人独处,和他死去的妻儿说说话。这种时候,周澈最不需要的是那些无意义的安慰。
当晚,李徽陪周澈在营中共饮。周澈讲述了当年那混乱而惨痛的经历。
太和四年,大司马桓温第三次北伐之时,兵马势如破竹,直捣坊头。中原故地的百姓和一些心向大晋的官员们纷纷开始倒戈协力,当时在襄邑军中任都伯的周澈也随同襄邑太守宋庆之起兵协从,以助王师。
谁都认为,这一次桓大司马的北伐将会一举攻克邺城,收复中原之地。但谁能想到,坊头之败后,大司马桓温退到襄邑,为慕容垂率军前后夹击,混乱大败。仓皇南逃。
而从那时之后,便是周澈噩梦的开始。大司马兵败之后,鲜卑人展开了报复。当时周澈带着百余人躲在周边山野,襄邑城中的大屠杀他虽没有亲眼目睹,但是当他们偷偷摸回城中之后,发现城中已经是一片血泊。
周澈的妻儿已经死在家中。死状甚惨,难以描述。因为他是军中都伯,有名有姓,慕容垂的手下轻易的便找到了他的家。其他所有襄邑城中参与协从的官员兵士的家属尽皆被杀。太守宋庆之被枭首,尸体悬挂在衙门前的旗杆上。
慕容垂留下话来,襄邑之地,但凡参与协助晋朝兵马的人员,务必投案。否则的话,整个襄邑百姓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周澈埋葬了妻儿,他知道襄邑已经不是存身之地,只得带着百余名兄弟连夜难逃。半路上,遭到了燕国兵马的追杀,死伤惨重,只剩下数十人的时候,遇到了同样带着一群人南逃的王祖光。
王祖光要周澈入伙,周澈提出的条件是,找机会袭击燕国兵马,报仇雪恨。王祖光同意了,一群流亡之人在半路上袭杀了不少燕国兵马,但最终不得不被迫南逃,逃如居巢县啸聚。
李徽听着这些事,心中恻然。周澈曾经说过一些他经历之事,但不甚详细。这一次,周澈说的很详细。李徽知道,周澈是不肯触碰他内心里的这一处伤疤。他是个坚强的人,但再坚强之人,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难以抹平伤痛。
“我儿小名叫做虎子,生的虎头虎脑,惹人怜爱。才六岁,便已经学着帮他母亲打水端盆做事了。我交往多,朋友多,经常在外边喝酒,忽视了他们娘儿两个。我那妻子从不抱怨,即便我把饷银赌输光了,她也没有埋怨我半句。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便是她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周澈,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反而因我之故而死于非命。这是我一生之痛。兄弟,有时候我真的没法原谅自己,对自己极为失望。我心中之苦,你可知晓?”
周澈的话让李徽无言以对。他能体会道周澈的痛苦,但他无法帮他纾解。这样的经历是令人崩溃的,周澈铁骨铮铮的汉子,可以忍受血肉上的痛苦,但这内心之中的痛苦,却也难以抵挡。
周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已经算是是个内心极为坚强之人。一般人若是经历了周澈所经历的一切,怕是早就崩溃了。
“兄长,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今日回来拜祭她们,也跟过去做一个了结。归根结底,还是要向前看。兄长,这其实不是你的错,而是这个时代的悲剧。我们要做的是,避免更多的如嫂夫人和小虎侄儿那样的悲剧发生。天下还有多少人在经历和你一样的痛苦的经历。我们当尽全力去改变这一切,让人间悲剧不再重演。那或许才是最好的告慰和对自己的救赎。”
李徽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只能以这样的话来宽慰周澈。他知道自己这些话说的空洞,但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周澈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对李徽的劝慰的认可。当晚,周澈大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