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坐在那里面色铁青的曹林、段威等人不提,王怀通尴尬立在第二圈那里,他便是从未见过此类场景,也多少能猜到得掌声是一种赞赏,而对魏玄定的赞赏,岂不是说他被自己学生驳倒了吗?
这时候怎么办?难道要学自己讲学时那般,直接拂袖而走,回屋抄书?壯
那可真就丢脸了。
半晌,王怀通也只能趁着掌声尾巴坐了下来。
正对面,其实早就坐下的魏玄定此时方才觉得浑身都软了下来,却又神清目明起来。
似乎是脑后长眼一般,只是拍了两下手的张老夫子等身后学生一坐下来,便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宛如说在每个人耳边一般,立即就让整个平台安静了下来:“其实,刚刚两位主动所论之事,正是我本要问张首席的言语相关……老夫想问的其实是,大魏既必亡,那接下来谁必当兴?为什么?曹氏父子既以都督为巨贼,其他人又如何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为巨贼?”
“老将军问得好。”闷声不吭,或者说从一开始看到曹林被打蔫了后便保持沉默的军头薛常雄忍不住开口附和。“这也是我想问的。”
“此事简单。”张行瞥了一眼薛常雄,几乎是脱口而对。“大魏擅天下之利,由此失天下民心,所以亡。那自然是得天下民心者得天下,而欲得天下民心,必当同天下之利,所以便是能同天下之利者当兴。”
在场不少人都忍不住来笑,张三郎这厮,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在说自家,但他偏偏不直接说,反而只是以“同天下之利”呼应着魏玄定之前的言语……再加上一开始主动设置议题,突袭曹林这个落水大宗师,刚刚忽然鼓掌强行给魏王师生之间判胜负,不管如何,这厮的诡辩水平确实是一绝,委实滑头。壯
然而,张三郎这时也继续说了下去:“至于说将来成为巨贼这个事情,我倒是觉得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能有谁能为将来过远的事情作保证。”
没错,一直掌握着“集会”主动权的张三贼,居然主动放弃了议题。甚至考虑到这场集会一开始就是张老夫子针对黜龙帮的邀请,一个是发起人一个是主宾,面对发起人实际上若有若无的质询,黜龙帮避而不答,却未免有些拱手投降的感觉了。
张老夫子似乎扳回一局。
“不错。”李定忽然开口。“这就好像曹氏父子俱为巨贼,但曹彻之恶与乱,难道不比曹固的窃与狡坏上十倍……而曹固活着的时候,不要说他自己,便是所有当朝大臣、当世智士,也都想不到局势会被曹彻给弄成这样……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定?”
一直闷不吭声的曹林与段威齐齐去看了眼李定,两人因为身份缘故,敏锐的意识到,李定这厮也开始动摇了,而且虽然不晓得到底是要倒向何方,但彻底背离大魏却已经是明显无误了……当然,对于刚刚抵达河北的曹段二人而言这是个新发现,对于在场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根本就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大家只是颔首,毕竟不管如何,道理还是对的。
“李府君所言极是。”张行也含笑扭头来言,准备接过话来。“要我说……”壯
“要我说……”薛常雄似乎也想说什么。
“要我说。”随即,又一人忽然起身,声震山间,就好像之前魏玄定抢了抢话的王怀通一般,此人又抢了抢话的薛常雄的话。“要我说……有什么可遮掩谦虚的?眼下能同天下之利的,只有我们黜龙帮,尤其是黎阳放粮后,谁敢不认?而黜龙帮既然能同天下之利,自然是暴魏亡灭之后的当兴的那家!”
“张夫子问的是必当兴。”张行好像是在故意与雄伯南唱反调一般,忽然扬声提醒。“不是当兴……雄天王弄错了。”
“没有弄错。”雄伯南环顾四面,紫气溢面,宛若鬼神顾盼,引得在场修行之人自三位大宗师以下纷纷侧目。“若说必兴,天下谁敢说个必字?!张首席刚刚言语,正在于此。但大宗师刚刚所问,其实还有一个当字,而若论当兴,黜龙帮之外,谁当兴?!有何作为来替黜龙帮当兴?!”
张夫子刚要言语,又一人起身,却格外礼貌:“在下崔肃臣,黜龙帮将陵行台文书分管……张夫子刚刚有两问,张首席、魏龙头、雄天王,其实都有做答,只是偏重不同,在下不才,也有一点回复,乃是针对张老夫子后一问的……在下修为不高,能否请张老夫子允许在下缓缓道来?”
张伯凤看了看此人,却是由衷喜欢,立即点头:“崔二郎尽管来说,我看了你修的《黜龙律》,确有想法。”
“谢过夫子。”崔肃臣拱手再礼,然后起身侃侃而谈。“诚如诸位多言,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因为掌权之人一旦肆无忌惮,便可轻易堕落为巨贼,这一点在当今这位圣人身上已经很明显,前位圣人,也是晚年权力巩固,肆无忌惮后,才会日渐偏执严苛,往前追溯,许多英雄豪杰、皇族贵种,皆类于此,再往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几位至尊,成了至尊之后,不也有些为祸世间的趋势吗?若不是三一正教起势,以三辉定四御,这天下说不得已经被四御糟蹋透了。”壯
话到这里,张行看的清楚,一直只是侧耳倾听没有参与实质讨论的冲和道长,忽然扭头去看说话之人,而张伯凤侧后方抱着镜子的王怀绩更是忽然朝自己咧嘴一笑,弄得他寒毛倒立,陡然精神一振。
“所以,我们没有法子阻止谁变成巨贼,但是我们未必就没有法子稍微制约掌权之人,使之成为巨贼后也难以为祸。”崔二郎没有察觉到个别听众的表现,只是迫不及待想自己一直想说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法子,大家都有想法,而在下以为,无论如何,其中一法正是律法……越好越精细越严密越宽宏的律法,越能保护人不受贼害,《黜龙律》便是我们黜龙帮的尝试。”
“恕我直言。”就在这时,王怀通也再度起身开口了。“在下看过《黜龙律》,而且绝对认为是个良律,因为改动大都是对的,崔二郎的心意……包括黜龙帮此举,都是值得称赞的……但是,在下想问一问张首席与崔二郎,律法果真有大用吗?咱们刚刚说曹彻是巨贼,我也深以为然,但曹彻是皇帝,他出口成宪,一言而改律法,什么律法能拦住他?还有,昔日东齐法度,比西魏要严密许多,许多律法也都是良法,可是东齐权贵,无论是南边魏郡的宫廷佞臣,还是我们太原那里的北地、巫族野将,哪个将律法放在眼里?彼辈肆无忌惮,践踏文律,与之相比,西魏虽然律法明显粗疏,但胜在执行严密,反而更胜一筹。”
张行没有理会。
而崔二郎笑了一声,立即回复:“怀通公的言语都是实话,但难道有良律不从,而行恶律吗?律法就是律法,只是限制巨贼的一环,其他的事应该交给其他东西其他人。”
王怀通见到对方滴水不漏,笑了笑,也低头坐下。
而这时,大宗师张伯凤眼见着又一轮自发的辩论结束,终于趁机明确的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诸位说的都有道理,那老夫也就说说自家之疑虑所在……依着老夫来看,自唐室南渡以来,天下分崩,战乱不断,此起彼伏,各种制度律法变幻不断,却都有一个大毛病,那就是每次动乱后,新制度、新朝廷,似乎都会让皇帝以独夫之身越来越集权,而独夫一旦集权,往往便会沦为巨贼,便是独夫没有沦为巨贼,只是浑悖、庸俗,也总有恶人趁机依附于独夫,来做巨贼、大贼……所以,老夫总想这一件事情,那就是能不能停止此类集权,退到千年之前,最好是白帝爷之前那个时候,然后咱们再寻出一个类似于白帝爷的人来,称个共主,地方自治。”壯
许多人立即晓得这位大宗师的本意了,一时间嗡嗡不断。
而张行也一时恍然,继而失神起来,无他,他也已经知晓张伯凤的根本问题了,也晓得为什么张伯凤会专门寻自己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张老夫子先从军,后习文,然后教书育人,却又屡屡不能摆脱那层桎梏,本质上是这位大宗师在对之前历史和自己漫长的人生经历进行咀嚼思考后,陷入到了历史的回环中走不出来了。
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会对几乎表现的一往无前的自己和黜龙帮感到震惊,想要来见一见,弄清楚自己的逻辑。
而张行想明白以后,却又有些为对方感到无力,甚至为自己当年的浅薄感到羞耻。
因为对方陷进去,是因为人家本来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亲身经历了这些历史,切身感受到了历史回环中的血腥、残忍和无奈,而自己之所以能跳出来,本质上是因为穿越者对这个世界的冷漠,以及过于缥缈和高远的视角。
与此同时,张伯凤作为大宗师,既然说出自己长久以来的观点,自然立即引发了所有人的注意,许多人都开始参与讨论起来,尤其是在场之人多是河北、晋地人,绝大多数都是集权的受害者,便是黜龙帮内里,也有不少人犹豫起来……黎阳一事,难道不是集权危害的明证?曹彻的所有作为,难道不都是这个道理的明证?壯
真要是退回到千年前,各地按照地域维持半独立姿态,曹彻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