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琰看着他:“这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
“是。”顾瑾玉点头,“我亲口告诉那姓苏的痨病鬼,他那么视我如眼中钉,当然会大肆宣扬。”
说完他就笑了:“可是父王,你没有怀疑过是皇室做的吗?毕竟你为了向先帝敬忠、为了向他宣告忠诚,你直接写了一封陈罪书给他,亲口告诉皇室我和小灯两人身份互换的事情。刀子是你自己递出去的,现在捅了回来,难道不先从自己身上反思一下?”
顾琰反问:“贪饷这个罪名也是我递出去的刀?”
“不然呢?”
顾瑾玉随意地盘膝,随意地像在话家常:“每一代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你要是能好好护着我们,尽够人父本分,我今天的刀也不必横陈到你眼前。小时候那些数不清的禁闭和鞭笞不必再提,但有一事,我至今偶尔还会因此恨起父王你。”
他看向顾琰:“在我十来岁时,你邀请了一个谈不上战友的武将进顾家,让他教我、三哥、还有没事跑来打秋风的葛东晨。王爷,你明知道那个武夫是个对男童有恶心癖好的烂泥,你还是把他请进顾家来,给我们当武夫子。葛东晨命最好,不知道那夫子是个什么东西,后来还愚蠢地说,夫子死啦,太可惜了。可惜什么?不可惜,对吧,你曾和我说过那夫子的价值,您还记得吗?”
顾琰记得,并且一字不差地重复:“那是我给你们择的磨刀石。”
“是,是你苦心孤诣,是你父爱如山。”顾瑾玉笑了,“看我在冬狩上第一次开弓杀人,你很高兴是吧?三哥做不到的我做到了,看我杀人如麻你很高兴是吧?”
他身体向后倾,一只手撑着地面,抬头看营帐的顶端,不去看顾
()琰的反应,也不想听顾琰的回答,接着闲话。
“后浪也能和前浪共存,可惜我们之间没有这个选项。某天我查到一桩秘辛,原来王爷你当年登王,是趁着前代病重,趁机弑父起家。你看,历史总是轮回,磨刀石一块块垒成过河的桥,到了岸边,就要把桥拆掉。不过是一个贪饷、叛国的罪名,我都没有杀您,很是留情了。”
顾琰眼里出现血丝,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从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自己难道就能善终?你灭关家,自有关家族人追杀你,你陷害我,自有未来的子嗣反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向来都是如此。”
“我不会有后嗣,或者说是你顾家不会再有后嗣了。”顾瑾玉看向他,“王爷,你的长女已经被你亲手射杀了;一女拜你所赐被高鸣乾抓走,若是不幸有子,必被女帝杀之而后快;你三子,曾经最寄予厚望的世子,他是个只喜欢男人的龙阳断袖;你只剩下一个幼子,你猜等我回长洛,我会怎么教导他?”
他看着顾琰那僵硬的神情,温和道:“王爷,你最看重的国誉族荣,从此刻起灰飞烟灭了。”
顾琰要开口,他不断截下他的话头,慢慢往外抛痛处:“你为什么还是不怀疑,贪饷这个罪名,不是我要平白安给你的,而是你最尽忠的皇室要塞给你的呢?没有女帝首肯,我哪里能把你送上流放路?”
抛到最后,他身体往前倾,用一副虚伪的同情神色俯视他:“还有一事,皇室不告诉你,但我觉得您很有必要知情的。您不知道,其实您是先帝的亲兄弟——是皇室私生子——是货真价实的真龙啊。”
顾琰终于展露了愤怒:“荒谬!”
顾瑾玉温和又恭顺地叹息:“先帝临终前特意告诉女帝的,您知道,为什么直到临终时才告知吗?
“先帝防着你啊。
“你看你,当足皇室几十年的看门狗,先帝呢,既不肯为你的妻子母族讨公道,也不肯满足你上战场的心愿,他拒绝你的长女做皇妃,抬举苏家做第一世家压制你,桩桩不致命,件件够恶心。
“晋国第一大忠臣,镇北王爷,你回头看看,先帝是怎么薄情寡恩的,你卖命卖得这么勤,卖长女,杀长女,卖四子,害四子……”
顾瑾玉说到此处时才陡然破了音。他的恨好像深不见底,偏生恨得平静木然,非得搬出顾小灯这样鲜活的例子,才让他感觉到剖开伤口流血的滋味。
他嘶哑地笑笑:“既然你这么忠君爱国,这么想平瀚镇北,那就不要离开这里了。我会让你钉死在这满片荒漠的北境,无妻无子,无亲无友,无家无族。”
他站起来,低头俯视顾琰平生难得一见的苍老。
“你需得尝受顾仁俪固守北戎九年的风霜,尝受安若仪不动声色忍耐一十年的病痛,尝受顾家所有子嗣忍受的冷热暴力。
“你还需要忍受尊卑中的至卑下位,忍受荣光、名誉、权威的一一剥夺,为最低的生存奔命,为最高的伪理想费命。”
顾瑾玉把顾小灯对顾琰的祝愿,化
作最恶毒的诅咒。
“唯愿您今后抱负尽展,无愧天地。”
顾瑾玉走出营帐,看了眼站到远处去的顾平瀚,走上前去,破天荒地搭他的肩膀。
“三哥,你看,我帮高鸣世杀她的父,别人就来帮忙杀你我的父。你看这世道,真公平,三哥,你看这世道多礼尚往来啊。”
“……你疯了。”
“可能有点,但我想我们都不正常的。”
顾平瀚闭上眼,他无法肯定也不能否定,既觉得痛快又觉得痛苦,什么答案都没有,他又回到十六岁以前的时候,空心得像一樽木偶。
于是他转身去找张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