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月时宁在线上参加了广告的制作前会议,他很喜欢stel对这片海域的解释,她说,布鲁姆之所以盛产珍珠,是因为这里拥有世界上最干净的海水,以及最剧烈的热带潮汐。潮汐会源源不断地带来深海的新鲜营养,更帮助母贝不断翻滚,更大几率地产出最圆最优质的珍珠。“是月亮的引力引发了地球上的潮汐,所以,某种程度来说,珍珠也算是月亮的产物。”听到这一句,月时宁倍感亲切。小时候,不合群的他问妈妈,为什么大家都可以晒太阳,他不但不可以,还要时时带着墨镜。妈妈摸着他一头金色的短发,指指夜空,她说,因为你是月亮选中的孩子,属于夜晚。月时宁远眺,半颗月亮从天海交接处探处,今天的月光色泽偏暖。阶梯是从远处一截一截出现的,月光落在覆着薄薄海水的宽广岸滩上,反射出一条狭窄而明亮的道路,随逐渐升高的角度一点一点向岸边延伸,引路一般铺撒到他的面前。尽管已经在视频中看过无数次,可亲身领略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他一瞬间便被征服,无法移开视线,甚至产生了某种幻听,仿佛有什么在呼唤他前行。他偏过头跟导演比出约定好的手势,听到啪的一声清脆的打板,迈开步伐快步接近那条窄而长的光路。踏上天梯的一刻,有一种月光温热的错觉。坑洼起伏的海床,他如履平地,步伐轻盈地将一地月光踏出微小的波纹,水滴飞溅,挂在脚踝上,好似一条宁静的归家之途,他一步一步接近遥远的月亮。简不知自己是何时站起来的,他紧紧抓着露台的栏杆,眼睛一眨不眨,那条曼妙的身影让他想起无数神话角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沿着这条直通天际的光路融进月亮。“宁宁……”他不自觉唤出了声,细如蚊鸣,却仿佛被海风送到了那人耳旁。月时宁骤然停住脚步,在月梯的尽头缓缓回眸。发丝适时飞扬起来,露出摇晃的珍珠耳坠,月光照透硬纱衣,清晰地勾勒出他高挑清瘦的轮廓。众人围在监视器前,现场安静得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导演微微张嘴,与监制对视一眼,又看回屏幕中月时宁那张未加任何人工雕琢的脸,半晌才出声:“这条过了,你们去吧……侧机位再拍一条中景。特写来得及就拍,来不及明天继续,注意记录灯光位置……”摄影师与灯光师这才回神,窃窃私语道:“他刚刚是不是笑了?那特写要笑吗?之前分镜没写要笑啊……”“他嘴好像没动,但有点像是笑了……我也没看清……”“让他顺其自然,笑不笑的都多备几条。之后再选。”导演抱起胳膊,重新盯上分镜剧本,不知圈圈点点什么。月亮没多久便挂上高空,月梯扩散开,变成一层均匀的光铺满地面。拍摄结束后,全剧组留在沙滩开了个短会,月时宁被导演拉到一旁看刚拍好的镜头。简才回房间没多久,便有敲门声响起。一开门那人扑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问:“你看到了吗,月亮。”简环住他的腰,点头的时候两人的耳朵蹭在一起:“看到了。好美。”不只是天上那颗。月时宁蜷在阳台的沙发上,久久望着月亮不言不语。简坐在他身旁,看潮水从远处开始涨上来,莫名感受到旁边这具静止不动的身体也跟海水一样,经历了一次剧烈的潮汐。月时宁忽然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挑出一张递给他:“诺。”屏幕中是一张像素很低的照片,女孩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个金发的小男孩,戴着一副与他年纪不相配的黑色墨镜。“这是……你妈妈?”母子二人眉眼非常相似,只是母亲的神态更柔媚,轮廓更圆润。“像吗?我们俩。”月时宁缓缓将头扭回去,望着夜空正中,肉眼看,它几乎要圆满。“像,她好漂亮。”简由衷赞叹。“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想起她了。”月时宁笑着摇摇头,改口道,“也不是没有想,是刻意不去想。”自懂事,他便刻意回避有关妈妈的记忆,甚至连同月亮一起忽略。不是不美好,恰恰因为太美,让他加倍厌恶那时的自己。可今晚的月亮却让他不断回想起她,想起每个月亮变圆的日子,妈妈都会抱着他坐在阳台看。简一怔,意识到这人终于要对他敞开心里最后一扇门,门后是他最不愿提及的秘密。“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事,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不爱理我。所以有人愿意对我展现善意,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会很开心。”月时宁侧过头看着他,“那年夏天雨特别多,我外公外婆没时间带我,我妈妈就把我带在身边。”月时宁虽然才四岁多,但早已习惯寂寞,可以在妈妈工作的地方一等就是一整天,太无聊就沿门前的街边转一转,每天下午都会有推着小车卖糯玉米的奶奶路过,便会有人为他买一根,有时是妈妈,有时是公司里的叔叔阿姨,他坐在楼梯上一个人慢慢啃,一啃就是一个小时。他就是那时候被人盯上的。附近有所私立小学,常有学生路过,月时宁长相特别,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有些人的恶是天生的,他们假意要跟月时宁做朋友,带他一起在附近玩。他们掏出进口零食喂他吃,拿出昂贵的玩具车给他玩,还有他见所未见的游戏机,一块小小的彩色屏幕,可以抓住各种小怪兽,他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它们。每每见面,他都领略到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他不必再远远看着,他也可以有朋友,有大哥哥们的照顾。以至于他轻易就被拿捏住,以为自己变成了这些大孩子器重的玩伴。所以那个台风来临的日子,当他们提议去附近的海边的时候,月时宁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他还不认字,不知道海边的立牌和警戒线上写了什么,跟着他们偷偷钻过去,窜到危险的堤坝上,看几米高的巨浪拍击上来,水雾将他从头淋到脚,水滴顺着雨衣流下去。“你不会害怕了吧?”他们笑嘻嘻地说。无知者无畏,况且他好不容易交到朋友,不甘愿被视作胆小鬼,于是他更进一步。他听到远处大人们的惊叫声,妈妈远远叫他的名字,叫他回来。可为时已晚,他才提起步子,便在一阵孩童清脆的哄笑声里被一个浪卷下了堤坝,瞬间被海水灌了满腔冰冷腥咸。海汐每逢台风季都难以避免人员伤亡,多是游客,可那一年却死了个本地人。附近没有专业救援,妈妈不顾危险只身跳入惊涛骇浪里,将还不会游泳的月时宁托出水面,挣扎着带他往岸边游去。可她单薄的身躯又怎能与大自然的力量抗衡,体力在一次次被海浪拖远的过程中耗尽,她用最后的力气将月时宁放入岸边人丢下的救生圈中,连一句抓好都来不及说,下一秒便被卷入海中,再也看不到踪迹。“岸上的几个阿姨一边把我吊上去,一边拼命对我喊,宝宝抱住了!使劲儿抱住!”月时宁闭上眼,“那个画面就是我脑袋里对这件事所有的记忆。”他的手心渗出了汗,“简,你说得对,我的确有事情没有告诉你。因为我始终不能接受,我妈妈因为我丢了性命,而那几个始作俑者却因为有钱有势,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他们甚至都不需要说一句对不起我错了……明明有目击证人看到我是被推下去的,是他们害死我妈妈的,可最后这件事情居然变成我失足造成的意外……”简绞尽脑汁,却一句劝慰他的话都说不出来。失去妈妈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选择放下。然而月时宁却忽然笑了,他指指心口:“每次想起这件事,这里都会跳的很快,像要把我吞进去,即使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也没用,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去面对,不去回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能很平静的想起她了。”他眼圈泛红,“外婆曾经哄我说,妈妈不是不在了,而是去月亮上了,她每晚都会在夜空里看着我。小时候不懂,长大了不信,可刚刚我却信了,我看月亮的时候,觉得她也一定在看着我。”又或许,是心里的空缺渐渐被填满,他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人,愿意跟妈妈一样,耐心地爱他。光明正大的约会此次澳洲的行程之所以久,除了实地取景的广告拍摄,月时宁还要参加jane在悉尼的新旗舰店开业活动,届时stel也会出席。简早早便收拾好行李,待月时宁拍完最后几个室内分镜后,开车载他们去机场。一行三人,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飞行,到达悉尼。在国外,月时宁无需担心粉丝造成拥堵,去市中心最快的方式是火车,只要十五分钟。他们在市政厅站下车,出站便是悉尼最繁华的路段。在西澳边陲小镇呆了几天,骤然面对汹涌人潮,月时宁顿时有些恍惚,下意识抓紧了简的衣袖。戴欢欢见状立刻从背包里翻出一顶显眼的桃红色棒球帽带上,以防走散,方便他辨认。“我还以为澳洲不会有这么多人呢。”他很快找回了人类社会的真实感。“是不多,但悉尼市区不一样,其实跟国内没差。”简拖着他的行李箱,带他们穿越人群,好在酒店不远。旗舰店的选址在最高档的购物中心二楼,奢侈品牌云集,月时宁在等候室做造型,stel推门进入。起身拥抱时,stel刻意拍了拍他的后背,兴奋地说:“昨天监制给我看了一段粗剪过的海底镜头,太美了。我就说你该吃胖一点吧!”“一点点而已。”月时宁心中庆幸。他没好意思说,其实拍月梯的时候又瘦回去了,一个月的突击撸铁外带加餐的成果,才一周便化为乌有。猛地看到他身后默不作声的简,stel咦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月时宁这才想起他们是表姐弟关系,心里登时一紧,放开了stel。“好久没过来了,趁国内黄金周来看看舅妈他们。听说广告在那边取景,我就顺道去看一眼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简脸不红心不跳,指了指月时宁,“他第一次来澳洲。”“是吗?那你可好好带他转一转啊,最近天气好,再晚一个月就要开始热了。”stel不疑有他,抬腕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简单妆造结束,月时宁被她引荐给澳洲地区的负责人们,一番没什么新意的夸赞过后他们一同来到门店参加开业仪式。祝酒、媒体采访、拍照、剪彩之后仪式很快结束。月时宁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人是冲他来的,一群留学生拿着门口分发的产品册子。翻到印有他照片的一页试图索要签名。异国他乡听到一群人用中文喊自己的名字,月时宁倍感亲切,见人不多,主办方答应了他的请求,临时给他拉起一条隔离带,让大家有序排队。签完的人心满意足离开,走前还不忘在橱窗前与他的地广合照。见时间还早,stel提议去喝一杯。原本就是友情出镜,月时宁对澳洲人的酒局毫无兴趣,开场不久便借口腿伤未愈不能饮酒,带着戴欢欢提前离开。stel跟出门要替他安排车子,被简适时拦下来:“你忙吧,我来安排他就好。”戴欢欢去洗手间的空档,他们站在餐厅门外等,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要盯着月时宁打量几眼,甚至有跑车急刹在面前的路边,几个漂亮的洋妞冲月时宁吹口哨。简无奈将他带到隐蔽的转角,贴在墙边查列车时刻表:“接下来什么安排?”月时宁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跟他报备过行程了,“分手”的一个多月里,两人几乎是音信全无,只暗戳戳在朋友圈点赞交流。“明天晚上的飞机飞回去,后天去我外婆家。”他刻意顿了顿,“过生日。”简点点头:“猜到了。要我……”“要。”晚风轻柔,四下无人,月时宁嘿嘿一笑,贴近他轻轻一吻,伏在他耳边道,“我等一下跟外公说,让他们多准备一个人的饭。想吃什么?”“咳……我说你们啊……”戴欢欢撇撇嘴,目光望向别处,“大庭广众的……还好这是悉尼,没多少人认得你。”简笑笑,问她:“想吃什么?附近什么都有,尤其是中餐。”“啊,我忘记说了!晚餐不跟你们一起吃了。”戴欢欢双手一合,做出抱歉的动作。走近了,月时宁才发现她唇膏已经换成更活泼的色号,妆容也重新调整过,扫了蜜桃色腮红,原本已经半塌的睫毛又根根分明地翘起,怪不得去洗手间呆了那么久。“我同学要请我吃日料。”女孩将大号帆布袋交给简,“你们千万……算了,这边也不是国内,没那么多粉丝,注意安全就好,我十点之前会赶回酒店的。”“等一下……”月时宁叫住她,“你在这里怎么会有同学?”“大学同学啊,毕业之后来读研的。”戴欢欢耸耸肩,笑容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落寞,“一般读时尚或者艺术相关专业的,家里有条件都会出国读个研什么的。”她打开微信,划了几张照片,“诺,我们当初同寝的。”月时宁凑近她手机屏,看到她们过去的合照以及女孩发来的定位和车屁股,是台ioper,车牌号l888。“那你留个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吧。”异国他乡,天色已晚,月时宁不敢掉以轻心。“行,那我等一会儿拉个群,会报平安的。”戴欢欢设置好地图导航,对他们挥挥手,“走了啊,她约我在唐人街附近的停车场碰头!还有点远呢!掰掰。”“那我们吃什么?”月时主动伸手,要自己提包。简没给,将包包挂在自己肩上,也不知拨了什么地方的号码,自顾自往前走,发现月时宁没跟上又倒退两步牵他的手。他们差半步距离一前一后走,影子连在一起,好像光明正大的约会。月时宁听到他定了两个八点的位置。“去居酒屋吃吧。”简收起手机,“订晚了,现在全满,只能等八点的位置。不过他们家值得等。”街对面响起教堂的报时钟声,他默默数出六响:“才六点啊,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去哪里?”简想了想:“想骑车吗?”“啊?可,哪来的车?”“去借一辆,走。”简拉着他跑起来,先回酒店放下背包,换上舒服的便装,又一路回到地下的车站。离开市中心的主街,道路便清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