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里才能望见的宫阙,是轻吐庭前雪的琼琼松桂丛。
露华浓由霜露所染,是宫人调香传过来的袅袅烟雾。
是今上所特设的筵席,贵族世家的郎君携妻女而来赴宴。
然而阿笙最近因着崔珩晏骤然回王都而心思繁复,特别是那次公子雪融时踩棘夜探,更是让她心绪不宁。
想着今日来宫宴怕是还要撞到崔珩晏,她索性做了个缩头乌龟,递过帖子装病推辞了筵席。
时下的郎君不以干酒嗜音为耻,反以为乐,推杯交盏间就是仇敌变知交旧友。
唯有崔珩晏的眼睛乌黑黑的岑寂,便是饮了酒依旧是神态清明,只是眼睛偶向谢家坐的位置轻轻一扫,根本无人察觉之际又缓缓收回。
他饮尽杯中酒。
像是忽然想起到了什么,今上将公子璜诏到前面来,随心所致道:“听闻这刘家的小姐身体也好了泰半,你又如此爱重她。不然趁这两个月,就将婚事提上议程吧?孤也想见见这位刘家的小姐。”
乐师手中的弹丝品竹声声不断,然而无人再跟着丝竹的节奏而击节叹赏,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了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身上。
自从上次姬昭时公主的生辰宴上,有郎君将崔珩晏与刘家的小姐刘栩晟是未婚夫妻的传言宣之于众之后,这不清不楚的流言很快就席卷了整个王都。
有旁支在益州的世家很快就得来消息,说公子璜这三年来确实一直在那附近徘徊,好似是在找什么,而偶尔回一趟王都也是直奔那甚是德高望重的神医。当日来、当日归。
有心思敏捷的人很快就有了想法,这些年来,崔珩晏怕不是在给自己体弱多病的未婚妻寻求强身健体的灵丹妙药,一片拳拳爱妻之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任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深情。
不知多少深闺中待嫁的女郎,艳羡这刘家的小姐可以有这般神清骨秀的公子做未来的夫主。
然则,令他们有些许好奇的是,当有好事人到难得来王都一趟的刘家人面前探口风时,这些死榆木疙瘩就像听不懂人语一般,含含糊糊地只会道一声“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这可是儿女的亲事,这群刘家人可真是爱石、爱字
、爱乐称痴。
一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呆子。
万没想到的是,在今天这偌大宫宴上,一向不爱理这些男郞女郎亲事的今上,居然直接问出了口,满足了他们像猫爪挠过的心。
在无数人若有似无的打量下,崔珩晏迈步上前,镇定自若道:“多谢殿下美意,然而臣欲悔婚。”
所有人眼瞳蓦地放大,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真是热闹大了。
然而公子并不在意,他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下跪,姿态依旧是萧疏朗举的清贵,“是臣悔婚,是臣见异思迁,是臣薄恩寡义,是臣背弃祖辈盟誓,是臣不忠不孝不义,一意孤行陷知交长辈于两难之地。”
这事情其实有很多的解决方法,比如说令本来就不存在的刘栩晟缠绵病榻已久,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的瘗玉埋香了;又比如说澄清当年的婚盟本就不曾存在于崔刘两家之家,这甚嚣尘上的说法不过是没根据的流言;再比如说摆出个“清者自清”的态度,不回应也不反对这说法,直到王都关于这两家的密话渐渐消湮于岁月的洪流。
然而,公子璜偏要选这最不讨巧亦是最艰难的做法。
用迪罗泊石换取的愿望,本就是崔珩晏私心为阿笙规划的往生,于他心中这两个人是不可割裂的存在。
这三年来,每当他被蚀入骨髓的痛楚所覆灭,就会将自己与这虚幻而不真实的“刘栩晟”三个字捆绑的更紧。
公子总是怀着最悲观的心态去看待这世上的一切。
公子会一直努力地去找寻阿笙,直到他病发亦或是力竭身亡,然后与刘栩晟一同在这世间永久地埋葬,连着他水中捉月的梦幻泡影一起粉碎,便是不能同生,至少能自欺欺人地一起赴死。
烟柳花巷,沙海漠漠,秦楼楚馆,甚至是脸颊烙印上“奴”被豢养在后院,都是公子掘地三尺之时的绝望猜测。
然而阿笙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以谢家大小姐的身份,以名门贵女的姿态。
既然已经有了谢洄笙,那么作为他臆想而构造出来的人就没有必要再存在。
但是崔珩晏又是这般喜洁的人,他没办法忍受和阿笙脱轨的刘栩晟依旧和自己绵连。可这些年在他的刻意
经营下,刘栩晟是他珍而重之的未婚妻,是他竭尽全力维护的女郎,大街小巷挂着的“晟”字旗都是他留下的不能抹去的证明,就算是声称“世家兄妹”亦或是让其“岑然病故”,公子曾经亲手传播出去的名声与落在街巷的足迹亦不会消失。
在他交出迪罗泊的石头,换取刘栩晟衍生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办法用暧昧不清的时间含糊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