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庭的套房里镜子很多,黎衍成记得自己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非常喜欢这个设计,因为觉得与自己很相配。就像是和谢朗这么多年的相处,因为对方对他完全一无所求,他想要的东西,永远可以要得体面而不失尊严。所以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刻,他曾经以为……他可以的。他也能触碰到谢朗那样的阶级,他有才华、有容貌、有谢朗的情谊,一切看上去都唾手可得。如今现实感终于以一种可怕的方式降临了原来他是还不起的。谢朗给他的一切馈赠,他全部都还不起。那一刻,他仿佛被扒光了所有的衣服,然后在四面八方的镜子里被不断折射着半跪着的身影。那种强烈的羞辱感,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浑身都在颤抖。“我……”“黎衍成,其实这点钱,谢朗不在意,谢家也不会在意。”谢瑶终于开口了,她站了起来站在茶几前,但因为黎衍成被摁在那,即使再努力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她的裙子,看不到她的脸。她高高在上地站在那,却没有低头看黎衍成,而是用目光扫过了整个淮庭的套房,然后在里面那张整洁的大床上停留了一会。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中,她因为脑中浮现出的画面,有一种异常恶心的感觉爬上她的每个毛孔那一瞬间,她对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厌憎到了极点。她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沓照片砸在黎衍成的侧脸边,冷冷地道:“你说你和谢朗是朋友?那这照片上你怎么解释?如果你能解释清楚,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什么照片?”黎衍成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而俞平此时也终于把其中一张照片摆在了他眼前,黎衍成强忍着额头的剧痛去看,下一秒钟就已经睁大了眼睛。“这是……”他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是在暴风雨的夜晚拍摄的,因此即使开了闪光灯仍然非常模糊,但那个角度仍然能看出来是谢朗正紧紧地抱着一个男人,在医院的门廊下亲吻。被抱在怀里的人其实只露出了侧脸,但轮廓和五官依然被拍了下来。那实在是一张和他酷似的侧脸,任谁和他的脸比对一下都要说是他的相似程度,除了……那不是他。……谢朗开车去陵园的路上给张秘书也打了个电话。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简单,但一时之间还是有点摸不着头绪,只是电话拨过去半天,张秘书那边才匆匆接了。“谢总,我刚刚到医院。”张秘书那边的声音有点杂乱:“有什么事吗?”“检测出结果了是吗?”谢朗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怎么说?”“医生说,让我先过来一趟帮你取报告。”谢朗皱了皱眉,通常医生这种答复听起来总让人有点不舒服的预感,但这会儿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于是也只是平静地说:“你先去吧,我没什么事。”下午的陵园几乎没什么人,他把车停在外面,然后在午后的烈日下一个人往里面走去,上官的墓碑立就在山上一个幽静的角落。父亲下葬之后,他其实曾经也一个人来过几次。可他似乎永远没法像来祭拜的其他人那样,可以在墓碑前和走了的人说起自己的近况、再说些思念的话,那样自然地流露着感情。归根结底,即使是在上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不曾那样过。因此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来的话,就扫一扫地上散落的杂草落叶,再放上一束花。大多数时候,他好像也只能这样做一个茫然地尽着孝的儿子。就像这一刻,他只知道,哪怕为了上官的嘱托,他也得尽职尽责地照顾王阿姨。“王阿姨。”王阿姨身形单薄地站在上官的墓碑前,虽然已经过了丧期,可谢朗每次见她,她都依然执著地穿着一身黑,像是不打算再换上别的颜色的衣服了。谢朗走过去站在了她身边,她转过头来时,神情又比上次在上官家见到她又憔悴了几分,似乎是很久都没有睡好了,眼里全是红血丝,哑声道:“你来了。”“你的那个朋友,今天没跟你在一块吗?”她神经紧绷,但似乎对黎江也有点特别的信任,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感冒了,在家休息。”谢朗回答道,想了想,又说:“王阿姨,要不我开车带你回去,晚上和小也一起吃饭吧,可以边吃边聊。”他本来就不善言辞,面对这种充满防备的女性长辈更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种时候,他已经渐渐有点依赖起小也了。王阿姨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下空荡荡的陵园四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谢朗,我问你,如果我请你帮我在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再也不让谢家人知道我的行踪,你能做到吗?”她的神情凝重而且认真。“什么?”谢朗愣了一下,他的确是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默默了一秒钟之后,沉声道:“能做到。但是王阿姨,我想问一下,谢家……我母亲,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觉得……不安全。”王阿姨的声音微微抖了一下:“我已经反复和他们说了,上官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但他们不信,我觉得他们在监视我,谢朗,我在这里不安全。”“到底是什么事?”谢朗忍不住追问道:“王阿姨,我母亲到底在担心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吗?为什么她不信?”这样惶惑地连连问出口的时候,谢朗的心也在发凉。其实在他心底最深处,他隐隐地不想知道关于母亲这一切的入魔行为的答案,或许是因为,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正在渐渐逼近他。“有一个关于谢家的秘密,上官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但我……我其实,我觉得我已经猜到了。”王阿姨这样说着的时候,身体再次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她看着谢朗,小声地、哀切地问:“其实我求你的就是这个,谢朗,假如……假如我不告诉你这个秘密,你还会愿意帮我吗?”谢朗站在烈日下,这一刻,他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拨开那困扰他已久的漆黑迷雾。需要的,只是他说一个“不”。面前的女人已经被恐惧逼得走投无路,只要他拒绝,他就可以得到答案。可他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平静地道:“会的。”王阿姨瞬间长出了一口气。而谢朗停顿了一下,低声说:“王阿姨,父亲临走前让我照顾好您。”他话语简洁,似乎那就已经是一切的理由,不必再过多解释。可是却恰恰是因为这句话,王阿姨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抬头看着谢朗,忽然颤声道:“谢朗,你是个好孩子。”她竟然有些泫然欲涕,不停地摇着头:“你是个好孩子啊。”她转过头去看着墓碑上那张遗像,泪水从两颊滑落,似乎内心在被什么痛苦地撕扯着,再次回过头的时候,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哑声道:“谢朗,这个秘密我想上官他也不希望我告诉你的。他直到死都瞒着你、也瞒着我,其实不只是因为怕谢瑶,还因为……还因为他担心我。”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了起来:“所以,他希望你能一直认定他是你的父亲。这样你就会一直照顾着我,绝不会让谢家伤害我。”谢朗站在原地,他漆黑的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下依然深邃漂亮,眨也不眨地看着王阿姨。过了一会,他很缓慢地、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轻声问:“王阿姨,你刚才说,他希望我能认定他是我的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惊雷袭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谢朗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实际上却蕴藏着极为危险的风暴。他当然不是真的没有听懂王阿姨话里的含义,但却仍然倔强地又问了一遍。“谢朗,”王阿姨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她试图小心地斟酌着措辞,却发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最终只能用很轻的声音道:“我想……上官他、他或许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虽然她说的是“我想”、“或许”,但事实上,涉及到亲子关系这么严重的问题,如果不是非常确定,她是根本就不可能把这个所谓的猜测告诉谢朗的。只要说出口,那就意味着……过了很久,谢朗仍然沉默地站在上官的墓碑前。他身形高大、轮廓深邃,但因为一动不动,仿佛在那一秒已经悄然成为了一座石像。“谢朗、小谢?”王阿姨不由有些担心地想要上前。“王阿姨,”谢朗终于开口了,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张英俊的面孔在烈日之下却仿佛结了冰,他面无表情地道:“我的秘书已经在来接你的路上,他马上就会到。你跟着他不会有安全方面的问题。之后,我会按你的要求安排你离开n市,也会确保谢家以后不再知道你的行踪。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现在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出于我父亲临走前对我的嘱托,所以从此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你说出这些没有证据的无稽之谈,这是对他的不尊重,我很不高兴。”他这段话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已经隐隐变得森然可怕,但是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王阿姨却还是从后面冲了上来挡住了他。“你是真的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谢朗,你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只是不想利用你!”王阿姨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眼睛泛红,含着泪道:“上官对你从来就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你是真的感觉不到吗?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回去看你,你心底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更何况,上官他有多囊肾病,他几乎就没有生育能力啊!”“住口!”谢朗忽然转过头,厉声喝道。那一瞬间,可怖的戾气在他漆黑的眼睛中一闪而过,他的声音仿佛是一道平地而起的惊雷,甚至吓得王阿姨连连倒退了两步。谢朗从来没有在她表现出这样的一面过。有那么一秒钟,王阿姨心中竟然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他果然是谢瑶的孩子;他们有着一样疯狂的血脉。“你听好,”谢朗看着她,在这一刻,他是如此地憎恨她眼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怜悯和可怜:“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也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不会相信的。”他站在那,明明高大得如同一座山一样在身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可却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样,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夏日午后,大地都仿佛是滚烫的,热浪扭曲着空气。而远方再次隐隐传来雷声。这一次,那并不是王阿姨的幻觉,她和谢朗一起抬起了头只见一片巨大的乌云从北方迅速袭来,它如同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龙扑面而来,挟带着一阵狂风,愤怒地吞噬着片刻之前的万里晴空。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可怕的雷鸣。这一次,它更近、更响,仿佛不是来自苍穹之上,而是直接轰在了他们的心口。……“不是我,这不是我……”